A

    血液被一滴一滴抽离大脑,轰隆噪音反复冲刷颅骨。耳边风声凌厉如同鞭子抽打。

    乌萝睁眼时本以为自己会看见仍然在太空中漂浮的星舰。

    她确实在漂浮。遥远的星空向她伸出无数道绿色藤蔓,远处的人影像是泡在色彩艳丽的羊水里的胚胎,完全跟随藤蔓的轨迹漂移。

    有人凭空转身,渗出腐烂气息的手指几乎触及她的面庞……

    不,这里绝不是太空。

    她忽然清醒,意识到自己正在博物馆的内部,而那些身影只不过是博物馆里的壁画。

    难道是纯粹的好运,让她在坠落时正好跌入悬浮力场,不至于被地面撞成一摊肉饼?她细细回忆自己下坠的过程……记忆里只剩下一片痛苦的空白。

    至少,机甲的遥控按钮还在手中。

    现在她就像是困在暂停的自动扶梯上的乘客,前后左右都是绿色植被。它们不仅在博物馆内部扎根,而且像是血脉一样连接舱门,展览厅,星舰外壳,构筑出一张难以脱离的蛛网。

    倘若星舰也有记忆,那它一定也会困惑自己为何遭遇两次相似的困境。

    乌萝照例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后一点一点挪动身体,避开空中漂浮的藤蔓,金属碎片与仿生人。

    机甲遥控按钮的信号显示是上方。她借助植物枝干向博物馆顶部攀爬,一路留意沿途的漂浮物,想找回武器。可惜只找到了卡在树干上的某款医疗型仿生人。

    看了看自己手腕上还留着的医疗手环,乌萝试探着把手环凑近它眼前。

    芯片自动激活仿生人的系统。它眼睛一亮,扭头望向乌萝:

    “尊尊尊敬的客人,您您的医疗贵宾体验还未结束。请让我为您服务。请问您还要继续检查手臂的……”

    乌萝命令道:

    “我们被困在这里了。我需要救援。带我上去。要是你的通讯还能用,呼叫人类救援。”

    仿生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扫描博物馆环境,设定好的僵硬笑容慢慢地变了。

    等它再开口,吐出的是一连串激昂亢奋的话语:

    “我们会为您全心全意服务!开阔您的视野!向着太空开拓意识的边界——”

    她一巴掌拍在仿生人的脑袋上,手掌震得发麻。

    它歪着头,说话声音总算微弱。仿生人内置的医疗储物箱里自动弹出一副过滤面罩,以及几只胶囊医疗虫。原本应该有的手术器具却不见踪影。

    乌萝戴上了面罩。至于那些医疗虫……

    她抓起来塞进背包,自嘲地想到要是稍后摔断了脖子,可以用它们续命几分钟。

    附近响起了异样声音。

    乌萝紧盯着头顶的树丛,在阴影颤动时抓起医疗仿生人的手臂要反击,没想到迎面碰上的是卡西乌斯。

    他以一种高难度的平衡姿势蹲在崎岖树干上,像猫科动物一样谨慎观察她:

    “乌萝。你受伤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

    两人同时说话。他在分析她的伤口状态,乌萝在望着被植物覆盖的天花板,希望能看见救援人员。

    卡西乌斯一如既往地擅长打消她的期待:

    “我认为你需要帮助。所以我拒绝血天使,追踪你来到了这里。”

    乌萝憋着一口气问他:

    “……作为一个仿生人,你不能理性分析出最有效的方法是和血天使一起离开,让专业救援队来救我吗?”

    “作为一个仿生人,我的首要任务是保证你的安全。”

    他用完全无辜的态度面对她的质疑:

    “陪伴你是唯一理性的选择。”

    那口恶气不得不堵在了乌萝的喉咙里。

    她摇头道:

    “除了口头承诺,你还准备用什么保证我的安全?”

    看来仿生人的情感模块里没有羞愧这个概念。

    他承认道:

    “目前还没有万无一失的计划。但是我找到了帮手。”

    两人身旁的树丛被拨开。乌萝低头看见树叶下的维和官,惊讶顿时占据上风:

    “金丝雀?!”

    头部重伤的维和官被藤蔓绑在树干上,双眼微睁,对乌萝的声音毫无反应。

    卡西乌斯解释道:

    “我在发现他时,已经尝试了紧急……”

    乌萝抱着大胆尝试的心态拿出了刚刚到手的医疗虫,小心对准对方的伤口。

    卡西乌斯看上去并不赞同。

    探测过伤口之后,医疗虫果然开始闪烁代表“无法定位伤员情况,不予救治”的红光。

    在红光映照下,他将一只手按在了金丝雀的头顶,轻声道:

    “让我来。”

    卡西乌斯的手指划过血渍与伤痕,像是牵动蛛网的蜘蛛,冥冥之中让维和官的脸庞绷紧,眼珠来回震颤。

    一声急促抽气声过去,金丝雀苏醒过来,睁着茫然眼睛喃喃道:

    “不,我还有任务要执行——乌萝?卡西乌斯?你们,这里是哪儿?!”

    他的挣扎动作让藤蔓收紧了。乌萝急忙出言安慰:

    “我们在星舰博物馆里。我们被攻击了。记起来了吗?我觉得是异能者主动封锁了这里。”

    金丝雀嘴唇颤动,一股黑色血液顺着下颌滴落在铭牌上。乌萝心存疑虑地收回手。

    他思考过后,扭头望向她答道:

    “哦,对……我,我没有,没有完成任务……我,……我们以前经历过这些吗?我的记忆不太对。我感觉被困住了。”

    卡西乌斯全程观察着金丝雀的一举一动,现在不得不提醒乌萝道:

    “他知道吗?”

    乌萝在金丝雀的伤口表面看见了黑色纤维物。有一簇花朵从藤蔓间垂落,浅浅划过伤口。

    她瞥向卡西乌斯,缓缓摇头。

    金丝雀没察觉两人的眼神变化。他还在喘着气,顶着满脸血迹皱着眉使劲回忆:

    “对不起。我的伤看起来是不是很吓人?”

    “……是啊……”

    乌萝手头没有武器,只好折了一节树枝拿在手里。卡西乌斯绕到了金丝雀的身后。

    她给了金丝雀几秒钟时间平复心情,然后问道:

    “金丝雀,你还记得自己的任务是什么吗?”

    维和官的神情开始严肃起来,认真分析道:

    ”我的任务是护送您寻找卡西乌斯指挥官。现在我们被困博物馆,应该尽快找到方法撤离。如果当前情况是异能者制造的,那指挥部肯定详细记录了这个异能者的资料。我可以尝试查阅或者询问。”

    金丝雀迷茫地甩头,眼眸中尽是青翠变幻的阴影:

    “但是……我觉得有地方不对劲。在我的梦里,我经历过这一切。”

    他思考的越来越深入,以至于动作逐渐紊乱。

    卡西乌斯再次提醒:

    “现在应当动手了。”

    “什么?!”

    金丝雀抬起惊慌的面庞望向乌萝,双手不住地抽搐:

    “我……你们要干什么?因为我,我没有完成任务吗?是这样吗?乌萝,对不起我没能完成任务。不只是这一次。我承诺过……”

    几块来自玻璃墙的碎片滑落在两人脚边,映出了金丝雀的倒影。

    现实由此揭露。某些细节让他的所有情绪当场凝固。

    呼吸声越来越快,越来越轻,像即将衰竭的心脏。金丝雀对着玻璃片摇头,却只能证明那个倒影确实是自己。他张口,发出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我……我怎么了?我是不是要死了?!我需要……毕达哥拉斯……”

    那个许久未被提及的名字从他喉咙里滑出,他也察觉了异样,紧紧捂住自己破损的嘴唇和下颌。

    同样残破的手掌骨骼上还留有生产厂商名字。断裂的仿生纤维在他的眼眶里晃动,构成一层虚假的伤口。

    他的牙齿碰撞声从指缝里溜出,连一句话也无法完整说出。

    乌萝别无办法,只能点头,同时制止了卡西乌斯当场关闭金丝雀。

    “不。”

    他拾回了声音:

    “不。我,我的代号是金丝雀。信鸽,不,毕达哥拉斯是我哥哥。他在……”

    “他在特洛伊星舰上遇害。家人在悲痛中选择了制造你,给你植入他的部分记忆,让你在不知情的状态下延续他的人生。你的维和官职位是家属安抚岗位。”

    乌萝一口气说完了事实,面无表情望着他。

    她从来不会安慰人。也不相信仿生人有感情。

    只是金丝雀和大家相处的太久。人总是会选择性忽略他的真实身份。

    金丝雀痛苦地触碰自己碎裂的颅骨里的线路:

    “不。我有一个名字……我的血,血是红色的……”

    “你有一个代号。你的家人甚至懒得给你取一个正式名字。自从特洛伊舰的事故之后,仿生人技术迭代飞快。模拟红色血液并不是难事。看看卡西乌斯的仿生人。”

    乌萝觉得自己在恶化事态,只好换了个方式对他说道:

    “好吧,金丝雀,我把你关掉,好吗?等你下次睁开眼睛,就不会记得这些事情了。你还是金丝雀,你的哥哥也还会是你的哥哥。”

    金丝雀在无可辩驳的死角里垂下脑袋,像那些报废仿生人一样眼神放空,表情麻木。

    她把他的态度视为屈服现状,于是对卡西乌斯点头,让他关闭金丝雀。

    卡西乌斯再度俯身,手掌拂过藤蔓时感应到一阵异常波动。他快速抽手远离,同时警告乌萝。

    翠绿色阴影从树干内部迸发而出,滑过木屑与碎片组成的漩涡,像是把玩一只人形玩具般轻易将金丝雀拖走,随即转向卡西乌斯。

    趁着自己并非目标,乌萝抓住一节断裂的树桩,顶着藤蔓滑动的哗哗声向外逃。但植物扭动的力道诡谲好似毒蛇,亲密交错的叶片如同吸盘紧紧攀附皮肤,众多微小的力量汇聚在一起阻挡着她向上攀登,将她的努力统统吞噬。

    乌萝由逐渐增加的压力察觉到悬浮力场正在失效。藤蔓与叶片一致下垂,让她透过变幻无常,黄绿色的雾气看见了尚且遥远的地面。宛如长矛的锋利树枝横贯其上。

    因缺氧模糊的视线里,那些树枝仿佛有晶亮光泽跳跃。

    乌萝猛地将半边身体探出悬浮立场,这下看清了异样光彩的来源:

    机甲在砸穿一条空中玻璃通道后,落在了靠近地面的舱室里。异常反光好像就是那条玻璃通道在向着她发出邀请。

    透过玻璃的冷光往下看,机甲的一角隐约可见。

    强势挤压胸腔和视野的藤蔓让冲动感急速飙升。乌萝主动靠近悬浮立场边缘,调整角度后抬起钉靴狠狠践踏藤蔓借力跳跃,撞向那层晶莹色彩的中心,带起一阵玻璃碎裂声滚进通道。

    藤蔓狂潮被通道暂且抹去。乌萝不敢放松,一边往通道靠近的机甲的那一侧跑,一边甩去体表的碎玻璃。

    这是一条通向引擎室的游客通道。透过透明墙体还能瞥见曾经的舱室和管道系统。尽管曾经充斥舱室的惨叫声已经不再,乌萝仍有种自己正在全力奔向死亡的错觉。

    地上有一块湿润绵软的物体黏住了鞋底。触感和恶臭让她瞬间意识到那是尸体的一部分,本能反应使得她心跳有些失衡。

    透过过滤面罩向下看,呼吸出的白雾隐藏了部分现实细节,让许多具紧紧依偎的尸体变成一团白色肉瘤状的整体。

    乌萝不是第一次近距离看见死尸。她认为自己不会被吓到。只是……

    他们的脸庞都被外力凿开。烂糊的粉白色组织从伤口里滴答溢出,顺着脖颈滴落,像是被揉烂的鲜花的汁液顺着花茎流淌。每个人的胸前都附带有一张已经被染污的遇难者编号卡片——他们是接待厅爆炸的遇难者。

    似乎有风吹过,空洞的头颅里同时响起纤维摩擦的沙沙声音。

    乌萝分辨出风声里的些微杂音,警觉抬头,视野中心正好捕捉到一个俯身趴在尸体上,发出吸吮声音的人影。

    她的目光似乎惊扰到了那人。

    对方缓慢直起身来,头顶的触须来回颤动。好几块深浅不一的红色光斑从脸部亮起。

    乌萝想要后退。然而实际上无论哪个方向都没有退路。她只是在凭借着手中的遥控按钮的微弱感应来确认机甲的方向。这是她最后的希望。

    “乌萝?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句出乎意料的友善问候传来。对方行至亮处,“触须”的细长阴影变成了头戴的花环,而光斑弱化成为了护目镜的反光。

    那个尖细,满是同情意味的声音又问道:

    “我以为你不想帮助我。所以你走开了,像其他人一样。你对内心不够忠诚。这是我们能犯下的最大的错误。”

    “……不,你在做事情才算是最大的错误。”

    乌萝在头顶阴影滑落时下意识躲避,然后发现那些影子只是被藤蔓缠绕的猎物。像是垂钓一般,藤蔓争抢着捕捉从空中坠落的机械零件与仿生人员工,再将这些东西统统送往引擎室。

    思虑再三,乌萝道出了对方的本名:

    “瑞斯,无论你想做什么,立刻停下。我们还有机会挽回。”

    这个许久未被人们提及的真名让对方猛烈摇晃脑袋,花环抖动喷出一团雾气,将她缠绕在内。

    “哦,不对,不对,我是——”

    “瑞斯!你不是拉玛,不用再假装了!拉玛是你的女儿,而且她已经……死了!”

    乌萝一边说,一边贴近玻璃墙边缘。被汗水打湿的机甲遥控按钮还在缓缓震动,但是仍然无法连接到机甲本体。

    它还在更深处。

    单薄的玻璃墙外,藤蔓舞动的气浪撼动整条通道。一道接着一道阴影贴上玻璃墙,裂纹跟随藤蔓的轨迹滑动,却没有一条来擅自惊扰乌萝和眼前的女人。每添加上一层暗绿,博物馆震动的便更加剧烈,胜似风暴中的信标。

    在弥漫的花粉雾气里,对方低下头,沉默一阵后继续用导览仿生人的活泼语气说道:

    “啊,不,不对。你和拉玛一样,应该在星舰上,这样才像样。”

    花瓣遵循着主人的意志肆意抖动,摇曳蜷曲似苍白的人类手指。

    “还有卡西乌斯指挥官。他在哪里?星舰没有指挥官,就像是花朵少了颜色。”

    乌萝现在不再怀疑对方的异能。在花瓣伸向她的面罩时,乌萝掏出口袋里已经激活的那些医疗虫,精准撒在了对方的脸上。

    医疗虫自动将花瓣视为寄生物,开始切割。断裂的花茎里居然喷出血液,暴露了它们生长在主人皮肤下的事实。

    乌萝吃力地穿过植物墙,眯眼估算自己和机甲的高低落差,对这个高度稍感犹豫。没有悬浮立场,她多半会在半空中被树木穿透,变成烤串。

    在她盯着更加遥远,位于地面上的悬浮力场开关时,仿佛有一个黑影经过,让她怀疑自己目光出错。已经熄灭多年的引擎在枝叶簇拥之下重新运转,噪音一路传至脚下通道。她扫去杂念,抓住植物蓄力,等待跳跃的时机。

    引擎带起的响亮声音顺着植株流淌,为博物馆里的机械提供动力。自动观光轨道上的小艇经过她的面前,她乘隙登陆,将同乘的尸首顺便推了下去。

    轨道拐了个急弯,露出突兀的断裂口。乌萝不得不随机应变,抓住路过的树枝脱离自己的专座,眼睁睁望着小艇从轨道上起飞,一头撞上舱门。

    就是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惯性让舱门破裂,坠落在此的机甲缓缓滑向地面。乌萝等着一场惊天动地的巨响,却迟迟没有等来。

    金属巨物下沉的重力被下层的植物枝条暂时分散,落地时间被拖延片刻。

    她捕捉到了一连串重启悬浮立场的密码声音。同时抓住树枝的两条胳膊有所减负。这次不像是幻想。

    视线紧急转向,投向自己观察已久的鲜花狂舞的地面。

    过度鲜艳,活泼,嘈杂的花海里,卡西乌斯伫立在唯一平静的那一点,在悬浮立场的启动开关旁边对她抬手示意。

    她接收到了暗示,松手跳向花海里的悬浮立场。机甲像是被立场缓缓托起的礼物,对着她敞开驾驶舱。

    手中的遥控开关接收到机甲的连接信号,开始滴滴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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