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吞的日光已经完全照亮昨夜被毁的街道。尚未融化的残雪剥离之后，暴露在众人面前的景象直白且残忍，就像一头浑身肿瘤的异能动物正在苟延残喘。

    乌萝逆向穿过惊慌的人群，身后跟着沉默的卡西乌斯。她向着米聂卡的方向走去，看着他每走一步都受到沿途的人们的求助——

    那些伤员，负责救济工作的使女团成员，茫然的人们，都在向他伸手。米聂卡一一回应，飘荡白衣如同穿过黯淡尘世的白色蝴蝶。

    乌萝停在了原地。她的视线捕捉到了废墟角落里，一个不为他人所注意的弱小身影。

    那是一个背着回收箱的孩子，双手双脚都被机械义肢替代，正在灵活地爬上废墟，捡拾没人要的机械零件。在他背后，成团的花粉正在靠近，将他的身影笼罩在内。

    乌萝首先注意到花粉的异常流向。

    有维和官也被这个落单的孩子吸引，立刻走近过来嘟嚷着“又来一个麻烦鬼”，被乌萝拦住了：

    “你想做什么？”

    维和官打了个响指，用掌中出现飞旋火焰对准了孩子的方向：

    “让这个孩子长点教训。”

    “收起异能。”

    她指向那一处的花粉雾气：

    “除非你想把自己人都炸翻。”

    一缕花粉适时飘来，在火焰边缘噼啪闪烁，散发出危险光芒。

    维和官从头盔里发出一声刻意的哼声，收手后亲自靠近废墟上爬行的孩子。

    乌萝依然感觉异样。她转头在物资箱里寻找头盔时。卡西乌斯直接代她做出了决定：

    “我去安抚目标。”

    她匆匆套上头盔，回眸望见卡西乌斯已经爬上了废墟。

    维和官发现卡西乌斯也跟过来，不满地对着他发出嘘声。孩子被惊动了，死死抱着怀里的零件仰面盯着二人，后退时无意间踩上了从星舰引擎里渗出的绿液。

    “别动。危险。”

    卡西乌斯推开维和官，自己前去劝说孩子放下零件。

    孩子望了一眼手里的战利品，坚决摇头。

    “那是仿生人的循环零件。旧款式。”

    卡西乌斯举起了自己的手臂，让孩子看清楚自己也是仿生人：

    “我愿意用全新的循环零件和你交换。只要你主动信任我们，放下零件走过来。”

    孩子斜眼盯着维和官，悄悄向着卡西乌斯那边挪动脚步，随手丢下那块零件。

    维和官用脚尖把零件翻过来，本意是想看看其中有什么特殊之处，却只看见黑色液体渗出。空气里的花粉接触到黑液，凭空凝结组合成植物的形状。

    人类的气息促使新生植株展开青翠叶片，倒刺晶莹的卷须与吸盘凶恶追寻血肉。

    维和官挥手引出火焰环，花粉雾气与表面被烧焦植株一起散去，地面上潜伏的根系却悄悄钻进防护服裂隙里勾住了人类的脚踝，倒刺贴上皮肤注入绿液。猎物高声咒骂，在密集的植物吸盘之间胡乱挥手，期待能用火焰止住这些恶毒物种。

    卡西乌斯被求助声音触动。他挡在孩子前方，夺过维和官落下的武器，记忆中的某些部分命令他转动武器对准植物根系的起点——仿生人的残余零件。

    扣动扳机的手指被内置程序强行阻止。

    记忆与程序的搏斗造成思绪停滞。一道从后方传来的沉闷的激光声音代他行动，摧毁零件与根系。没有基体支撑，攻击维和官的卷须重新崩裂成为自由飘荡的花粉，徒留他原地叫唤。

    “交给我吧。”

    乌萝收枪，推开卡西乌斯，接过孩子，匆匆呼唤使女团成员。

    卡西乌斯还在因为那一瞬间产生的不可抵抗的阻力而沉思。维和官向他求助。他自动走近，扶起对方。

    “谢了。”

    维和官摘下自己溅满了斑驳绿液的头盔，仰头望向卡西乌斯，认出他是谁后脸色变了：

    “什么？你是……指挥官？”

    卡西乌斯回道：

    “我是他的仿生人。”

    维和官撇嘴：

    “对啦。我倒是忘了那事。总之，谢谢你和你的副官帮我。”

    “只有她帮了你。我不能使用武器。”

    卡西乌斯说道。

    后半句话在他心里反复循环，逼迫着他到达某种可怕的边缘地带。

    维和官坚持道：

    “我看得出你有那种指挥官的气质。”

    卡西乌斯没回答。

    他回头，向着乌萝的身边走去，却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只是潜意识让他想要寻找她的肯定，确定自己的身份……

    看到是卡西乌斯靠近，乌萝对他说道：

    “别打扰我。自己做点什么。”

    她专注于检查这孩子的机械义肢和回收箱，当场发现至少五六项违规物体，干脆全部没收。

    孩子不服气又不敢违抗她，只好用方言嘀嘀咕咕。

    看这个小家伙的口腔和鼻子里淌出绿色液体还在抱紧回收箱不撒手，乌萝掏了掏口袋想找出什么东西来贿赂一下，当然什么也没找到。她衣兜里只剩下金丝雀交付的遗物。

    “你的装甲好特别。我能仔细看看吗？”

    米聂卡及时赶来，俯身在挣扎不止的孩子耳边说了一句话，触须匆匆扫过那几块因为安装机械义肢而糜烂的部位。

    孩子嗫嚅道：

    “你真傻。这才不是装甲。”

    “当然是了。你看见她身穿的衣服了吗？她是专门调试装甲的人员。你的装甲被她升级过后，就能像维和官一样无所不能……”

    孩子扭头望向乌萝，在米聂卡的怀中渐渐地闭上眼睛，四肢松懈摊开。

    等待着这一刻的使女团成员飞快推来病床，让孩子躺上去。

    米聂卡的触须搭在孩子的伤口上，用粘液抑制出血。析出绿色花粉的成分。

    “花粉只会感染无异能者。”

    他轻声嘱咐身边的使女团成员。

    接触到触须的伤口肌肉形态发生变化，像是融化了一般，向着中心聚拢，由受伤的深红黑色变成健康的血红色之后再回到原位。

    米聂卡垂眸默念着自己撰写的祷词，用冰冷的触碰将生机渡给手下的伤者，雪白手指重新构筑起血肉之间的精妙联系。旁观的使女与伤员都看见了这一幕，纷纷做出祈祷的手势。有记者趁机拍照。

    缠绕米聂卡的鲜活颜色令乌萝终于忍不住调转视线，在现实牵动的痛苦回忆里努力克制情绪。

    “有……”

    卡西乌斯的手搭上她的肩膀，她敏锐察觉，抖了抖身体，压低声音让他安静些。

    他听话地沉默，让维和官自行过来对她耳语“利维娅想见您。她在图拉真酒店里等候”。

    乌萝强行命令自己站稳了，至少在这个维和官面前保持清醒：

    “现在？有什么事？”

    维和官不回答，眼睛一个劲地盯着卡西乌斯和她，从怀里露出的武器吓走了好几个想来拍照的记者。

    “我现在去见利维娅。”

    她一口应允下来，注视着维和官说道：

    “看好我的仿生人。任何人在我回来之前不准带走他。”

    “实际上，指挥部的情报人员也许会前来审问我们两人。”

    卡西乌斯示意她的衣兜里关于金丝雀的物品：

    “毕竟有仿生人维和官在执行护送任务时退役。”

    乌萝捂紧了衣袋：

    “那你最好把嘴闭紧了，看好自己。他们现在肯定迫不及待想拆了你。”

    乌萝走后，维和官和卡西乌斯互相干瞪眼。

    最终是维和官先忍不住：

    “所以，你们刚才的意思是，金丝雀死了？！”

    卡西乌斯点头。

    维和官面对这个消息语无伦次了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话，只是重复问金丝雀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得知乌萝拿走了记忆核心，他才放心。

    最后他也只能对留在原地的卡西乌斯说道：

    “你知道的……他是个不错的年轻人，比大多数真人都要好……你，你知道做仿生人的感觉，对吧？当你们死的时候……会感觉到什么？”

    卡西乌斯陷入思绪，冷光照耀下的漠然神情与宣传画像上的指挥官一模一样：

    “我们没有死亡或者恐惧的概念。当金丝雀苏醒时，他只会像你们从睡梦中醒来一样，对这个世界感到好奇。他喜欢你们所有人，这会让他逐渐遗忘梦境。”

    维和官刚刚松了口气。卡西乌斯接着道：

    “但他不是信鸽。他是全新的人。”

    维和官原地沉默了很久。有人催促着他回到工作中，他才不自然地拍了拍卡西乌斯的肩膀：

    “好了。再见，指挥官。我知道你也不是他。以后不会再犯了。”

    他与其他人一起去抢救金丝雀的遗体。在废墟上，能够操控泥土的维和官借助装甲飞上高空，翻动泥块垒起高墙，隔绝人群与事故现场。

    赶在泥墙筑造完毕之前，乌萝在路边随便选了一辆还能发动的车，用非常规方法驾驶它冲进酒店的停车场里。

    车辆狂吼着降临停车场，带着一圈尘土漂移急停的那一刻，聚集在酒店里维和官们同时望了过来。

    车门弹开。乌萝松开手中的电路，跳下车，走向酒店前门，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被花坛绊倒。

    维和官们齐刷刷回头，用“那个棘手的外人闯来了”的表情面对利维娅。

    利维娅不动声色，不做解释，让全员回到工作岗位上：

    “你们的日班安排已经下发。稍后会有监察员来指导。现在动身吧。今天的任务不能再有偏差。”

    维和官们回应过后各自散开。

    有人路过乌萝身边时，刻意回头看她的背影，大声问道：

    “喂，你把仿生人带来了吗？”

    乌萝手扶着栏杆一路前进，头也不回道：

    “坚强点，你们不需要仿生人帮忙也能工作。”

    那人讪笑了几声，小声对身边的新人说“这就是那个和指挥官暗中结婚的副官，她还和残缺者有一段……”。新人恍然大悟。两人停在原地窃窃私语，没注意到乌萝停在花坛上的浮空车忽地窜出一阵电火花，险些被燎焦头发。其他人被逗得哈哈大笑。

    喧哗人群里，血天使赶走了为自己检修装甲的助理，举起装甲臂，利用能量场吸附浮空车，自动回收失控零件。

    笨重金属块绕着装甲臂盘旋，转瞬之间像是子弹一样被轮流发射出去，击中路边的废墟。近距离爆炸声当场吓蒙了机械师助理。

    血天使回到助理身边，向他伸出装甲臂：

    “新功能不错。继续调整效果。”

    助理不顾自己的耳朵淌血，一个劲低头工作。

    乌萝的目光在门后闪了一下，悄悄没入室内。

    流行香水气味和宁静空间有效安抚情绪，伴随防窃听磁场的稳定嗡嗡声，让她面对利维娅的时候也能保持平静心态。

    当然，要说完全平静也不对。利维娅像一支破开静谧之处的银箭，总能遵从自己的意志乘隙而入，扰乱心弦。

    见到乌萝走来，利维娅邀请她在大厅的沙发上落座，紧接着就叫来医生。

    “先给乌萝做检查。”

    乌萝当场要走。利维娅早有预料，闪身挡在乌萝面前，轻松擒住了她交给医生。

    悬浮病床，探测仪，射线灯，治疗仪，营养液轮番上阵。

    被扫描时，乌萝仍然在不舒服地频繁挪动视线。站在一旁的利维娅看在眼里，不禁问道：

    “你还没有克服对医生的心理障碍？”

    乌萝抬起一只脚踢开了探测仪，抬头望向利维娅：

    “你想怎么做？给我来个心理治疗吗？”

    医生隔空抱住检测仪，嘀咕着指挥部的病人都应该多交一项财产保险。

    利维娅故意脱下自己的手套，在乌萝的注视下缓步靠近。

    在那只手按下来的瞬间，乌萝依然忍不住跳起来要躲。意料之中的阻力将她推回原地，来源却不是异能。

    利维娅亲手按住了乌萝，力道恰到好处，足够让乌萝感觉到自己的脉搏在他人掌控之下逐渐快速，真实的情绪被人一览无遗。

    “服从安排。”

    利维娅耳语道：

    “我不会对朋友用异能。”

    乌萝对利维娅和治疗仪的探头持同样的敌对态度：

    “听上去我最好立刻变成你的朋友。”

    利维娅亲自拿起探头，用它检测乌萝的额头。细腻，温热的胶质探头在皮肤表面产生刺痛和酥麻感。分明身体毫无退路，那对黑眼珠却依然在紧张之中伪装出凶悍，让利维娅忍不住轻笑。

    她说道：

    “不错，你马上就能说服自己了。”

    医疗探头和医生给出的数据让利维娅很快收起了笑容。

    “她的伤口可以快速修复。”

    医生悄声道：

    “但是血液检测结果有几项异常。看起来是……”

    “抗疲劳药物。”

    利维娅早已认出了那几项熟悉的名字，并且皱眉。

    乌萝理直气壮：

    “我在驾驶机甲时不小心用多了。”

    “你没有接受过正规的驾驶机甲训练。这些药物和不规范的神经接口可能融掉你的脑袋。”

    “你应该在我撞坏浮空车，机甲，哦，甚至还有星舰之前告诉我的。哦，那个时候维和官们都还在救自家的火，对吗？”

    乌萝捏着输送营养液的针管，故意回避利维娅的严肃审视。

    对峙尚未结束，一串毛毛躁躁的脚步声靠近。利维娅的助理推门跑进来，挨个向着在场的三人点头致意过后，递上手里的小盒子：

    “对不起，我来迟了，路上有好多维和官。总之，这是您要求我找来的东西。”

    利维娅顺手接过盒子，打开，看清里面是什么之后怔住了。

    乌萝也看清盒子里面是图拉真酒店的特产：星球巧克力糖果。而且因为室温和颠簸已经有点融化了。

    想不到利维娅会像尼禄一样，到处藏零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