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行前，柏岁照例还是吃的饺子。
三鲜馅儿的。
只是这次包饺子的人手艺不是很好，饺子没包严实，露馅了，小方块样的绿韭菜漂在浑白的饺子汤上，混着点油光，下面肚子干瘪的饺子片沉在汤底，整成了一锅片儿汤。
不太好看，却完全不影响柏岁干饭的心。
冬天里，屋子里的煤有些不够烧，中央盆里只有星点的红，围在旁边的少年包裹的厚实，墨发高扎起，红润嘴巴一张一合间冒着点哈气，吃饭一点不含糊。
饺子汤带着热气，将他白皙的脸颊熏的红扑扑，柔和了他剑眉星目，眉压眼带来的凶气，透出一股子山雪间幼兽出没的野生感。
除了一盆露馅的饺子，师父还是给柏岁准备了一只烧鸡、一盘干菜条肉，两碟凉菜，还有一大杯羊奶。
这是柳仙师给他准备的送行饭，柏岁这次是可以全吃完的。
照着平常，师父还会拴着一下柏岁，不让这小子饿死鬼投胎似的吃法，太胖会影响发育，但是今天送行，他没再和平常一样薅柏岁头发。
于是柳仙师就在桌子对面看着，他看着一头扎饭盆里的病秧子徒弟，深深的、无奈的谈了一口气。
柏岁装似完全投入进吃饭里，没有理会师父的悲秋伤春，筷子扒拉的影似的将饺子皮捞出来吃掉，然后就开始端起盆咕嘟咕嘟饺子汤，期间还不忘给自己拆鸡吃，顺便啃两口凉菜。
吃完了鸡，柏岁一边嚼嚼嚼，一边端起手边的羊奶给自己的五脏庙溜缝儿。
柳仙师这时又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柏岁看了眼旁边手撑下巴忧愁看着他的师父，沉默了下，然后选择冷酷地移开目光。
“师父，我收拾完去收拾行李。”
柏岁说着，随手收起桌上的盆盆碟碟，准备刷完后去收拾行李，傍晚就能坐着船走了。
少年起身，他身量并不矮，脸比雪白，眉比墨浓，好看是好看，却不带一点脂粉柔和气，野性和凶性更重，哪怕冬日里冷，他裹严实，也难掩身材劲硕，肩宽腰细，犹如一只皮毛油亮的雪豹。
柏岁身材好，还不是花架子，常年山间跑，体力很好，就很适合锦衣卫或者捉妖师这种体力工作。
任谁也看不出，这样一个给自己养的人高马大的少年，居然是个病秧子，没两年好活了。
说是两年也不对，准确点应该是一年半零二十二天。
还没及冠的少年，注定活不过21，娘胎里带的毒，而下毒者，正是柏岁那个当皇帝了的亲爹。
一想到如此，柳仙师再次，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哎——～”
真是无情帝王家啊～
手脚麻利收拾完桌面的柏岁沉默：“……”
柏岁将头侧过去，忍，但还是没忍住，“师父，不要老叹气。”
“福气都快让你叹没了。”
本来我就有点倒霉来着。
柏岁心里道。
“哎——爱徒啊。”
柳仙师下意识又要叹一口气，但中途想到刚刚柏岁的提醒，转了口风：“为师是担心你。”
“外面正乱上头，你身世又和乱子牵连太深，这次你去岑国，羊入虎口也不为过。”
“你是岑国流落在外的三皇子，和妖王还有娃娃亲，你看看前两年岑国主是怎么火烧咱们宗门想活捉你回去的，多惊险。”
柳仙师的燕国地图很短，没两句就图穷匕见，“你还是别去了。”
“那不成。”柏岁回。
他将饭盆菜碟拿出去洗，柳仙师跟在他后面出来契而不舍地劝。
柳仙师说：“你这孩子也是倔，平时也不见你这么不懂变通，怎么在这事上这么拧巴。”
他摩挲着自己的羊角胡子，看向柏岁的目光写满了‘吾儿叛逆，痛伤父心’。
柏岁偏过头去不理他，柳仙师这话一年半前告知他身世的时候，就开始反复说，现在他已经在为自己下意识产生的火气而好笑。
他甩了甩手上的水，准备去收拾行李，玉骨雕成的指节过了一遍冷水，指节染的通红，看上去确实有那么一点金枝玉叶流落凡尘吃苦的那点子味道。
柳仙师看在眼里，再一次，又一次，第不知道多少次谈了一口气。
柏岁：“……”
柏岁无语到发笑说：“师父你没事就去看看山下的捉妖局有没有新悬赏，我有手有脚的，在这待嫁那才算等死呢。”
柏岁穿到这个架空乱世六七年了，上来就被官兵追杀，一年半前又被官兵火烧宗门，他那时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有个听着牛逼但实际倒霉催的身世。
现在新登基的岑国皇帝是他爹，他娘则是有名的捉妖家大小姐。
二十一年前岑国国都附近出现妖祸，落魄皇子由此和捉妖师少家主相知相爱相守，落魄皇子不惧世俗求当时的岑皇下旨，求娶捉妖师为妃，捉妖师也为了爱情和她家族断了联系。
听起来轰轰烈烈是吧。
但实际……狗屎。
柏岁现在还记得自己刚穿过来时，人小了一圈，变成了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小孩长得跟条细狗似的。
人生地不熟，小孩脑子里的记忆来不及整理，穿越的心情也来不及调节，就被官兵真当狗撵着跑的酷跑几十里。
他们对他不止围！追！堵！截！
还动真！刀！真！枪！
他身份岑国三皇子是不假。
但他那个傻逼爹不想让他活也是特别真实啊。
想到如此，柏岁脸色忍不住有点黑。
他这具身体的那个活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贱人，摊上这么个爹才是他最大的倒霉。
在娘胎里就给原主下药，让他活不过21。
十几岁下令追杀，还好柏岁当时机智，抱住了路过的师兄大腿，从此被师兄带进师门，拜师捉妖。
结果柏岁的好日子还没过几年，他爹的又来。
这回因为啥呢，嗷，外面妖王决出了，九尾狐家的少家主【也是即将登基版】——柏岁未婚夫。
当初柏岁他娘给他定了娃娃亲，岑国主要给他逮回去送妖王那当间谍夫人。
柏岁纳了邪闷儿了，肩膀无力地下塌了瞬。
是他这个人命犯十八啊？
上个十八他车祸穿越，这个十八他被人火烧师门，师兄出走。
凭什么人家青春无忧，刚满十八岁～
轮到他就是十八倒霉，沦为碎催。
“待嫁也没什么不好的，嫁给妖王病能治好，师门还能受点益处。”柳仙师小声说，没有向之前那样大声嚷嚷。
让他大声，柏岁会比他更大声，最后嚷嚷一通下来，他说不过他，半夜都想捶床感觉没有发挥好。
柏岁听到了，他淡淡回瞥了眼柳仙师，没再理他。
傍晚，夕阳流淌下最后一抹残红，柏岁背着行李登船离开。
临走前，柳仙师还是那副忧愁的样子，他和这个小徒弟相处的时间其实不长，毕竟柏岁拜入师门后的几年，全是大弟子燕清徊带他。
蛇类冷血，但终究万物有情。
柳仙师问柏岁：“一定要去么？”
“是。”
*
“那你能带上我吗？”
飞鸟展翅划过蓝天，江边水波荡漾，船只驶来，同样的离别场景，同样的离别地点，但酷夏盎然，一切都是绿色的，怒放的。
梦里离别男子抬手，扯开柏岁拉着他衣袖的手，在梦里，柏岁看不清他脸上神情，只能见到他轻轻摇了摇头。
“柏岁，你身体不好，不要任性。”
男子转身，登上船只离去，柏岁想要抓住那一抹影，急的跳下水去。
可江水却将柏岁冷的一激灵，让他骤然睁开了眼，从床上惊醒。
“师兄！”
月色淡薄，透着没关严实的窗缝浅照在柏岁身上，墨黑的发流水般从肩头披下，他喘着气，眸底清泠的还有些涣散。
一阵冷风从窗外吹来，柏岁连打了两个喷嚏。
好冷……
柏岁起身，穿上厚重的衣服去关窗，屋子里的炭火全灭了，怪不得这么冷。
师门被烧，柏岁出行上贪了便宜，事实也证明了便宜没好货。
柏岁哈着白气，又将炭火点上，人却睡不着了。
他心里想事，也在想人。
红色炭火暖融融，让冷如冰窖的屋子回温，也照着少年深邃的眉眼，那双轻敛的眼眸里摇曳火苗。
柏岁身上这毒，与其说是毒，不如说是蛊。
岑国主给原主他娘下的蛊，让他完美继承了。
这子蛊不听母蛊的，它吃母蛊。
七年一发作，发作时子蛊得不到母蛊的血肉，就会如蝗虫一样，开始吸食寄主的血肉，啃噬寄主的五脏，直到寄主死亡，它才能破皮而出，去寻找母蛊。
岑国皇室是用蛊的行家，这次国都附近再犯妖祸，这血鸳鸯子母蛊虫在悬赏奖励里不算出奇，但作为知情人，柏岁知道这是一局请君入瓮。
但柏岁还是来了。
不来怎么办？
等着他那个从没谋面的狐狸精未婚夫拿百妖令救他？
柏岁眼底闪过一丝讽刺，转头去拿干粮啃，百妖令现在还缺半拉角没收齐呢，现在外面乱世血雨腥风，不还是因为那句，‘妖王令百妖，人皇统万民’。
妖王的百妖令，人皇的天子玺。
天子玺百年前就祭天了。
碎了还能粘粘再接着用的百妖令，反而成了能一统天下的东西了。
谁家缺心眼，会把费心扒拉粘起来的‘皇位’拿来去救个娃娃亲对象啊。
那个狐狸精能给他打个五彩琉璃坟，柏岁都觉得他是个大好人。
干粮有点噎得慌，他努力嚼嚼嚼，再说了，他还要去找人呢。
师兄走一年半了，也不知道现在过的怎么样……
柏岁敛眸，月色下眼底神色有点落寞，他手指无意识扣着干粮，腮帮子鼓鼓的，咀嚼速度却慢了很多。
从柏岁穿越来，他就跟着师兄，一跟跟了五年，是条狗都会很有感情的。
更何况是本身就对师兄有雏鸟情节加锚点心理的他呢。
好久没见到师兄，他真的……
“咳咳咳咳！”
噎着了。
柏岁连滚带爬起来。捞着水壶，给自己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凉水，而此时外面的天也露出了鱼肚白，隔着江水，遥遥可以看到对岸的城镇高山。
岑国离柏岁所在的阳夕不远，但越往北走天越冷，江水结冰，柏岁不能再走水路，需要路行。
前面的城镇算是外面捉妖师进岑国的结点。
接下来，柏岁要跟着其他来处理妖缓的捉妖师一起，前往岑国。
船只即将靠岸。
柏岁面无表情的吞下缩骨药和应声丹，转眼就成了一名身材高挑，眉眼英气，虽然穿着男装，却绝不会被认错的姑娘。
嗯，缩骨丹会让柏岁骨架变得纤细柔和，但是他身上精悍肌肉很多的，胸上屁股上也是，所以不出意外的，他男扮女装时，身材很热辣漂亮。
“客……客官慢走。”
无视船家看他跟做梦似的表情。
柏岁背着行李下了船。
迎面的冷风刀子似的割人脸蛋，柏岁打了个哆嗦，好冷！昆山那边倒是四季如春，不知道师兄在那过的如何，等解决完他身上的这蛊虫，他就去昆山找师兄。
柏岁往上掂了掂背上的行李，闷头往捉妖师的集合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