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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靖晏十四年春,燕戎铁骑踏破靖朝京都,靖惠帝于城墙之上斩首,皇室百余人唯留翎阳公主流放岭南,永不得归……

    四月伊始,本该和煦的春风却化作漫天大雪,连落三日,如今将将止息。

    周姁宜身上只裹了件残破的囚服,骤然大寒的天让她有些吃不消,蜷缩在铺着一层薄薄草席的墙角处,苍白的指尖不受控制地直颤。

    大牢里阴冷潮湿,是滋养耗虫的好地方,它们在这里安营扎寨、泛滥成灾,时不时便会从周姁宜的身边跑过。

    一向娇贵的她却是无暇再惧怕这些畜生,她连续三日滴水未进。

    此刻早已饿得头昏眼花,若不是咬牙强撑着,或许耗虫已经成为她的盘中之物了。

    牢房外是受刑人发出的凄厉叫声,混杂在其中的是牢门上锁链传来的轻微声响。

    狱卒在一串钥匙中细数出铁锁对应的那一把,插入锁孔后开门。

    周姁宜转头,一双凤眼没于如瀑的长发间,余光在狭长的眼尾流转,平静地看向来人。

    后者则疾步走到她身边,抬脚在她佝偻地脊背上踢了两下,厉声喝道:“少装死,快给老子起来!”

    在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她已记不清今夕是何年何月何日。

    只记得燕戎闯入平京的那日,长城的烽火绵延数千里,大靖的土地上战火纷飞。

    今日是她被流放出城的日子,久违的日头晃眼一瞬,她走得歪歪斜斜,狱卒偶尔推搡她两下,口中净是些污言秽语,催促她走快些。

    流放的队伍穿过大牢的甬道进入昨日最负盛名也最为富庶的朱雀大街。

    从这里走过可以直通往皇城,而如今却是一番别样的景象。

    烧焦的旌旗与腐烂的尸体堆积在道路两旁,身着燕戎族服饰的人正在清理,顺着尸体抬头望去书写着靖人文字的牌匾还未来得及更换,周姁宜依稀记得“酥酪斋”的杏酪蒸糕最是甜香,以前总会扮作婢女模样偷溜出宫来吃。

    前几日的春日宴上,母后还特意为她备了些。

    只不过……曾经习以为常的日子,现下回看就如镜花水月般难以触碰。

    春日宴的盛况仍历历在目,而她的兄嫂父母却是已入黄泉。

    山河寂寥,千万人的鲜血尚未沉入黄土之下,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能高枕无忧地坐上那皇位。

    燕戎百姓庆贺胜利的声音不绝于耳,它们如潮水般涌向大脑深处,听觉渐渐模糊,溺水的窒息感变得越来越强烈,几近将她淹没。

    “等等。”

    突然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炸响,周姁宜心底没由来地升起一股恨意,它犹如绳索一般把人拉出水面。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住,只是呆呆地怔在原地,脚下如灌了铅般沉重。

    方才还缀在手脚上叮当作响的铁链像是被来人的声音震慑住一样,全然没了声响。

    她低垂着头,双目紧紧盯着地面,随着踏破残雪的声音越来越近。

    不多时便看到一双马蹄出现在她的眼前。

    果不其然,如她猜想地那般,此刻坐在马上的便是燕戎五皇子,她曾经最心心念念的人。

    “卑职参见五皇子殿下。”

    众人齐齐向马上之人下跪,为首的人更是毕恭毕敬地说道。

    祁归微微颔首示意众人起身,周姁宜却感到对方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指尖不由得微微一颤。

    “见到殿下还不下跪?”

    身后负责押送的官兵似乎也感受到了祁归的目光,他见周姁宜迟迟不曾有动作。

    于是在她的膝弯处狠狠踢了一脚,她吃痛地闷哼一声,膝盖不受控制地朝地上跪去。

    “本宫此生只跪大靖帝后,他算哪门子的殿下,须得我来跪?”

    她扬起头,怒目圆瞪地看着他,恨不得将天下最恶毒的话说与他听:“也不怕折了寿。”

    “大靖早已为燕戎所灭,现如今入主中原的是我燕戎王上,五皇子殿下的身份可比那乌鸦帝后尊贵得多。”

    说着,众人笑了起来。

    他们这些低贱的武夫不知什么叫成王败寇,只道王上破了靖朝都城,靖朝的皇帝被陛下削了脑袋挂上城墙,如今便是燕戎的天下。

    听着这些话,祁归倒像是全然未闻一般,他的腰身依旧挺直,只不过握着缰绳的指节隐隐泛白。

    “狗仗人势。”

    周姁宜言简意赅地说了四个字,纵然字字泣血,目光却分毫不离马上未曾说话的少年。

    不知道是在骂那些嗤笑的官兵,还是在骂他们面无表情的皇子殿下。

    “你!”官兵气极失语。

    又是一脚,狠狠踹在周姁宜身上,祁归眼眸微动,眼神中似乎闪过一丝担心,但很快又变成了漠然。

    周姁宜吃痛,本应在狱卒的拳脚下卑躬屈膝的她,凭着那股恨意生生稳住了身子,挺拔的腰身未有一刻让步。

    “够了。”久久未说话的祁归终于开口打断了这场闹剧。

    握着缰绳的手背上青筋逐渐消退,只在手心留下几道还在渗血的月牙状压痕。

    他坐在马上,声音自上而下传入周姁宜耳中,清脆低沉,不过是十六七的少年,却叫人听出了与年纪不符的沉着与稳重。

    祁归身着暗红色锦缎长袍,袍身上绣着精致的金色龙纹,龙纹蜿蜒盘旋,栩栩如生,袍子的袖口和领口镶有银丝滚边,细腻的刺绣花纹点缀其间,一双用金线绣着祥云纹样的黑色长靴踏在马镫上。

    若不是唇色苍白,任谁都不会看出此人久病缠身。

    他强行压下几声咳嗽,抬手屏退众人,周姁宜身后站着的官兵识趣地背过身去,不再看向两人。

    周姁宜上下扫视着他,那是皇家独有的,只有曾站上过权力巅峰的人才会自然流露的眼神,蔑视一切。

    但她的眼神与他人不同,较之多了一丝怜悯众生的意味。

    “踩着尸骨向上爬的滋味可曾好受?这中原燕朝五皇子的位置可坐得安稳?”

    周姁宜要笑不笑地看着他,语气里尽是讽刺,似乎是想要从对方漠然的神情中捕捉到一点忏悔的情绪。

    马儿大约是听出了对主人的不满,对着跪在地上的人不住地吐气,祁归用力控制着缰绳才确保马儿不会乱跑。

    他象征性地在马儿鬃毛上拍了两下,待安抚好身下的马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翻身下马。

    他走到周姁宜面前,想要伸手去拉她。

    “燕戎昭昭野心,惠帝未曾察觉一番,只怪他实非明君,江山亦该换个人坐了,咳咳。”

    因着咳嗽的原因,祁归虽语气上十分平静,但尾音听上去却有些许打颤,“你我立场不同,不过各有所谋罢了,没什么安不安稳的。”

    “好一个各有所谋!”

    周姁宜没搭理祁归伸出的手,只是向着站在面前的少年身上狠狠啐了一口。

    祁归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像是自觉无趣,于是收回了伸出去的手,将它掩入宽大的袖口之下。

    “五皇子好口才,从前我竟未发现您是这般能说会道,一句‘各有所谋’便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为燕戎皇室的罪行开脱。”

    祁归没有说话,眼睑微垂俯视着她,微颤的睫毛在下方落下一片细碎的阴影。

    他的眸中似乎闪过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愧疚又像是无可奈何。

    “祁归,你是在可怜我吗?”

    “没有。”他这才惊觉自己失态,敛了目光,说道:“抱歉。”

    然而周姁宜会错了意,祁归这般轻描淡写的语气在她看来是胜利者的耀武扬威,让她怒气盛极,漆黑的瞳孔间闪过一瞬杀意。

    没来得及思索,身子便动了起来,她猛然起身从祁归身旁侍卫的刀鞘中抽出利刃,朝眼前人直直刺去。

    待众人反应过来时,鲜血已顺着刀槽汩汩流出,滴落在尚未洗清鲜血的地面上,与之相伴落地的是祁归袖中掉落的金乌步摇。

    “哐当”一声,与过往的年少爱恋一同碎成了渣。

    “祁归,我要你燕戎全族日夜忏悔,为死在燕戎刀下的英魂请罪!”

    周姁宜低声轻语,犹如地府索命的恶鬼。

    江水泱泱难平我三千余恨,终有一天,我会杀回这里,要你燕戎血债血偿!

    霎那间,周遭的事物不再流转,时间停驻在此刻,耳边只剩下利刃和血肉摩擦的声音。

    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夜燕戎在平京城内喊杀声震天的场面,冲天的火光映亮了星汉,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混杂着迸溅出的鲜血,刺激着所有人的感官。

    燕戎无差别的屠杀成了大靖无法洗去的耻辱。

    随着利刃没入胸口,鲜血汩汩流出汇成河流,顺着白骨堆积的大靖土地流入荒原尽头,血色的落日下瀑布飞流,汇入忘川河中,堆积出怨念深重的阴曹地府。

    周姁宜的手不住地颤抖。

    祁归微微皱眉,面容逐渐扭曲、消失。

    一切都来得太快。

    婴儿的啼哭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血肉摩擦声以及人们的惨叫一齐向她涌来,渐渐淹没了她的耳膜,濒死的快感充斥在四肢百骸。

    她拼命地挣扎,拼命地想从夜夜白骨的梦魇中脱离。

    幼时见过的大靖军旗模糊不清,她努力地追赶,想要抓住那面旗帜,想要看清楚那面旗帜,想要证明这只是一场梦,大靖还在,那时的父皇母后皇兄皇嫂尚且能够庇护她。

    然而当她要抓住的时候,耳边骤然响起刺耳的轰鸣声。

    眼前的一切迅速倒退,大靖军旗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方才对峙的场面。

    只不过这次不再是祁归,而是她的父皇。

    她看见他笑着抚摸自己,似梦似幻地场面令她头皮发麻。

    她的手里紧紧握着的钗子正插在靖惠帝的胸口,鲜血在她的手掌中蔓延开来。

    周姁宜大叫着后退,手中紧握的钗子依然停留在对方的身上,鲜血仍止不住地流,她恐惧地望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

    下一刻靖惠帝的肢体解离,头颅挂在平京高耸的城门上,唯有一轮圆月相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1]

    月光嵌于雕花梨木窗之中,屋内的陈设借着月光一览无余,乌紫檀雕落花流水纹架子床中,身着亵衣的少女猛地惊醒。

    惊恐的眼神和剧烈起伏的胸膛昭示着她方才所经历的噩梦。

    空旷的房间内落针可闻,只余下轻微且急促的呼吸声,陈昭绾的意识慢慢回归现实,心下也平静了几分。

    梦中的世界如同真实发生在眼前一般,不知是否是恐惧作祟,她的眼眶无知无觉地落下了几滴泪。

    随后她定了定神,走下榻。

    脚步极轻地穿过大半的房间,来到闺房角落处,那里赫然横置着一把簪缨长枪。

    陈昭绾修长的指尖轻抚上长枪,枪杆尽处靠近枪头的地方凹凸不平,细细看去,原是那处用小篆体刻着一个“绾”字。

    她伸手拿起那杆长枪,头也不回地朝院子走去。

    陈昭绾所在的这座院子名叫落霞苑,坐落于赤申府的西院,虽位置上偏了点但胜在安静,平时鲜少有人来打扰。

    院中月光皎皎如月盘,夜鸮声声如幼儿啼哭。

    少女身姿挺拔,亭亭玉立于院中,手中长枪挥舞,红如烈火的枪缨迎风而动,枪尖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强烈地劲风将窗台之上的树梢倒影逼得连连晃动。

    眼看着就要将院中新栽的梅花打落,少女手上用力,忽地一下收回了马上就要砍下去的力道,枪尖堪堪停在树杈一指宽的地方。

    初春时节未落的梅花竟是被吓得“花容失色”,垂落了几瓣,落入泥土中滋养更多新生的花草。

    少女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梅花落在尘埃里,神情中未有丝毫怜香惜玉的表情。

    她手上用力,枪尖在地上划了个来回,长枪重新回到她的身边。

    仅仅几个动作,少女做得干脆利落,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地多余动作。

    但也并非毫无缺点,她看似掌握了长枪的诀窍,却用得十分生疏,像是刚刚修习长枪之人,平常人会犯的错误她都有。

    停顿片刻,陈昭绾身后的天际线稍稍露出了些鱼肚白。

    她用余光瞥了眼太阳升起的方向,一眼便能看到不远处皇家宫殿的屋檐。

    乌鸦停驻盘旋其上,妄想用微小的身躯去遮挡太阳。

    院子外隐隐约约有了些响动,约莫着到了早朝的时辰。

    身形微动,手上用力握紧了长枪,手腕翻转,枪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东方刺去,脚下步伐矫健,枪影如飞瀑流泉。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2]

    动作之快险些刺伤突然出现的婢女。

    海棠早已对这个场面见怪不怪,当即抓住小荷的肩膀后撤两步,与陈昭绾收枪的动作几乎是同时完成。

    幸得及时,小荷才免于这场血光之灾。

    海棠叹了口气,轻声问道:“姑娘可是又遇梦魇了?那些自是假的,姑娘不必当真。”

    “嗯。”

    “姑娘想得开就好,瞧这院外天寒露重,还是快些进屋地好,小心再伤了身子。”说罢,海棠像个没事人似的端着双鱼纹铜盆走上前去。

    海棠本是陈夫人的陪嫁丫鬟,自小跟在陈夫人身边长大,打从陈昭绾被陈夫人捡回来起,她便被安排到落霞苑,做陈昭绾的贴身丫鬟。

    一年的时间里,陈昭绾再难捉摸的脾性,她也摸了个透。

    陈昭绾身子不好,夜半惊醒是常有的事,每当梦魇之后她就会一个人在院子里舞刀弄枪。

    虽说如今已是仲春时节,清晨难免露重,陈昭绾穿得单薄,海棠才忍不住埋怨两句。

    “要是姑娘病了,夫人怪罪下来,海棠可担待不起。”她嗔怪道,语气却像是在打趣。

    “不会的。”陈昭绾收了手里的兵器,淡淡地说道。

    然而身体却如抗议一般忍不住咳嗽起来。

    “姑娘这身子看来还是没好利索,不如今日再请大夫来瞧瞧?”

    海棠急忙将手里的面盆交给身后的小荷,快步走上前去搀扶陈昭绾。

    后者抬手拒绝了海棠的搀扶,转头问小荷道:“没吓到你吧?”

    方才没有过多注意,如今细细看来,小荷的小脸竟是被吓得煞白,较之昨晚的月亮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荷像是还未从惊吓中缓和,她呆愣地摇摇头。

    陈昭绾敛了神色走进屋内。

    海棠跟在陈昭绾身后想要进屋,却被小荷扯住了衣角。

    “海棠姐姐……”小荷指尖颤抖,小心翼翼地说道。

    她初来赤申府没几日,对主子的脾性各方面还不甚了解,做事总是小心翼翼的,今日陈昭绾这一枪更是给人吓得不轻。

    普通姑娘家的,谁见过这样的阵仗?

    “何事?”海棠听到有人叫她,于是顿住了脚步。

    “姑娘她……”

    “姑娘人很好的,你不必担心。”

    “可是我听说……姑娘并非赤申家人,乃是前朝威武大将军之女、老爷内侄,前些年在战场上受了刺激才成如今这副样子,她们还说……姑娘是见过死人的,是阴曹地府爬出来的……”

    小荷越说越害怕,心下一想到陈昭绾那一板一眼地真把式,她就忍不住地担心。

    “嘘!”海棠严厉制止了小荷接下来的话,她把自己的手从小荷那里抽出来,说道:“咱们都是被夫人安排进姑娘这里的,是来照顾姑娘的,那便是姑娘的人,做好分内的事,其余的莫要打听!”

    “海棠,今日我想去给夫人问安,小荷你也快些进来。”陈昭绾打断了海棠的话。

    府中人的议论她不是没有听过,只是不想去管那些流言蜚语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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