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织意抽出最开始那几本名字清奇的书籍,又在其他书架挑了几本讲述九州风土人情奇闻逸事的卷本,准备打道回府。
这里没有时钟,她一直在看书,早已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只能借腹中的饥饿程度来判断时刻。
怀里叠起高高一摞,她走到半途突兀停下来,向右后侧的角落望去。
有人从廊柱后绕出来,穿宗门的灰仙袍,手拿白折扇。是那天看起来有些吊儿郎当,声音奇特的长老。既白好像说过,他叫丰宁。
此时这位长老轻摇着折扇,风掀起他鬓边须发,笑眯着眼:
“沈小友很敏锐啊。”声音尖细,没有男子变声后的那种低沉,在加上他刻意的奇怪音调,让人很想揉耳朵。
沈织意放下书,鞠躬行礼,笑回道:“长老有意弄出响动引人发觉罢了,不知长老找小辈何事?”
丰宁眼神落到她身旁的书册,扇子轻指:
“修道不可急于一时,囫囵吞下这么多书未必有用处,宗门里有专门的教习师傅,而且…
“我怎么记得你那兄长昨日说过,你们没有抱负,只是在宗门里混口饭,顺便修身养性一番而已?”
既白没说得这么难听。她面不改色,抽出最上面几本介绍九州轶事的书册展示:
“闲书而已…
又犹疑地把书放下,小心翼翼说:“秦师兄说这里的书阁可以随意进出。”
丰宁折扇又一点,身旁书架里的其中一本书乖巧落在他手里,他侧过身翻阅
“不用紧张,我只不过第一次看见快二十岁的凡人踏入道途,过来瞧瞧罢了。
“你毫无基础,入道想必是有要紧的缘由?”
沈织意笑得含糊:“算是吧。”
丰宁摸着下巴不置可否,冷不丁道:“不如跟我学符咒如何?”
“…什么?”
“符咒。以术法入道的一种。入门快,门槛低,短期成效明显。适合你。”
沈织意想到怀里的几张疾行符,不确定地问:“我也能修炼吗?”
丰宁忍不住笑了,扇子挡在嘴前:“所以你还真的是来宗门混吃等死的?修士一开始也是凡人,你起步晚,比旁人困难些而已,如何不能?”
他把手中的书放到她那摞书的最上面,沈织意定睛看去,是一本符修入门法咒,他说得明白:
“我观你根骨奇特,指不定意外适合此道,你将这书里的内容熟记,三个月后的弟子考核,你若能留在宗门,我便愿意授你符术一道。”
沈织意不语,还是看着那本书,久久不动。
丰宁摇着折扇,瞥她一眼:“不必警惕,我若想坑害一个凡人,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只是你稍稍合我眼缘,顺其自然顺心所为不是?”
他特意加重最后一句,把她那日在殿中的话原封不动还给她。
沈织意不好再拒绝,抱着书道谢离开。太阳高挂头上,她低头思索丰宁示好的原因,赶往宿院。
*
午时已过,既白偏头瞧着着窗外。
他一上午未曾外出。
他做的木风铃也未再响过。
手拿起茶杯又放下,反复几次后,终是起身,穿过走廊,经过院子里的楝树。
日光影绰,光线透过叶子的空隙落在他脸庞,折射出肌肤冰冷的光泽。无人在时,他连最后一点神态也懒得维持,表情空洞冷漠,脸白眼黑,姿态专注而固执,步伐缓慢地离开宿院。
他其实有一点困惑。是他哪里说得不清楚吗?
他明明告诉了沈织意,告诉她面临的危险,告诫她不要出门,她只要照做,不用思考任何事,就可以获得安全。
他遇到的大部分任务者,在陌生的世界,都会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依赖与脆弱,他已经习惯替他们摆布一切,任务者的顺从往往也能提高效率,他于是乐得见到这一局面,也尽量获取每一个任务者的信任。
在昨天之前,他一直以为沈织意是信赖他的。他照顾她的体力,心灵,甚至展示出了自己和善的一面,关注她的行踪,打扫布置庭院,提醒她的处境并给出建议。
她到底有什么不满?
他回忆着与沈织意刚见面的场景,和其他任务者并无不同。她用略带迷茫的眼神看着她,身姿柔弱,看起来很好应付。他心底松气,默默估算这次结束的时间。
下一刻,她却挪动眼珠,镇静地打量四周。眼底的茫然退去,甚至开始走神。
没有惊慌恐惧地哭泣,没有歇斯底里的质问,她出乎意料的安静,过了一会儿,才仿佛确定他的存在是与她相关的,再次看向他。
脸上同时间凝出一个标准友好的笑容。
假笑。
他看着她眼里的警惕与疲惫,说出她的现状,这之后她也没有生命受到威胁的害怕恐慌,反而主动了许多,不断向他询问问题。
语速很快,于是笑容就显得僵硬奇怪。
他在遇到她的第一天,就预见了她皮囊之下不服管教的灵魂。凭心而论,她的适应性很强,随机应变的能力也不错,很适合任务。即使性格充满了不确定性,他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她毕竟年岁尚小,他得到的信息显示,沈织意不过十九,多花些心力,她总知道该如何做。
结果呢。
心力花下去了,效果却甚微。
他机械地扯开嘴角,眼如深洞。
“抱歉。”
既白冷淡抬眼,青衣玉面,是陆唯安。
他眼神略过他,扫向他身后的黄竹林,平声道:
“我来找沈织意。”
陆唯安:“你是说…沈师妹?”
眉头皱起又放松。
视线落在陆唯安脸上。青年表情疑惑,又有些惊讶,看上去并不知晓她在何处。他判断着,判断眼前人是否和沈织意提前串通,企图骗过他。
目光转瞬又收回。沈织意前日才认识陆唯安,他们不会熟悉到这个程度。
于是他转身直接离开了,没有礼节,没有客套,甚至应该是粗鲁的举动,偏偏他做起来过于自然,因此先一步涌起的都是疑惑。
陆唯安就是如此不解地站在原地,看着男人远去的背影。
他没有穿宗门的衣裳,黑袍沉肃,没有束发,模糊了年龄。
师父说此次入宗的是一对兄妹,方才他又问起沈师妹,想来便是她的兄长了。只是妹妹脸上总是挂着得体的笑容,哥哥却吝啬于表情,面如白纸。
南辕北辙。奇怪的一对兄妹。
他正欲回去,余光瞟到一竖人影,心道巧了,叫住她:
“沈师妹。”
一张素丽的脸抬起,两道细眉惊讶地扬了扬,吃力地抱着书蹲身行礼:“陆师兄。”
陆唯安走前两步接过她的书:“师妹从太清阁回来?方才有人……”
“对啊,师兄站在这里做什么?远远就看见你了。”
沈织意从善如流地松手,掏出帕子擦汗。
她知晓陆唯安要说什么,因为她也看见既白了。
臭着张脸,估计是因为她还没回去,来逮她的。沈织意不想直面这个霉头,望见的那一霎就闪身躲起来,直到他离去,才晃到陆唯安面前。
她在躲避她的系统,她在这个世界的指路人,保护者。
这是错误的,不理智的。
身体的动作快过大脑,在她下意识躲起来时,才发现这种思绪已经盘踞在脑海里。
——她讨厌既白带给她的压迫感,高高在上,说什么都是不容抗拒的命令。
好似她能在这个世界活到现在,就应该对他感恩戴德,百依百顺。
她确实需要既白带给她的牵连感,但只是为了获得真实与安全,而非套牢自己的枷锁。
显然,在上山后,既白对待她的方式发生了一些变化。
他开始观察她。
这么说其实不太准确,但比起上山前漠不关心,专注赶路的样子。在宗门,他就像陡然空闲、拥有大把时间、颇为无聊的茶客一样,注视她的眼神,搜集她的一举一动,检视她表情的变化,然后全部归到他的数据库,生成新的条文,用以应对她。然后再重复上述步骤,循环往复。
她怀疑院门旁的石桌,篱笆上的风铃,束缚她行动的语言,突然变化的形象,都是既白为了更好监视她想出来的招数。
这怀疑并非空穴来风。
前天晚上,幽暗阴森的树林里,令人后背发凉的视线不是错觉,她看见了,看见了漆黑的衣袍流动在转角,如针刺一样的目光始终盯咬着她。
她第一次觉得既白这个系统让人毛骨悚然。实化的人形反而加重了他行为上的可怖,即便他什么也没做,沈织意在他身边也无法安心。生怕下一秒他就要撕毁冷淡的外皮,露出真面目来。
她更不会傻到戳破点明,一旦把这些推到明面上,无法预知既白是否会破罐破摔,用什么奇怪的咒术干脆控制她。昨日他的姿态,他的眼神更是说明这一点,摊开这一切对她没有任何好处,只会换来更强的监管和对她的猜疑。
未知全貌的丛林中,无法确认自己处在食物链顶端时,真正的聪明者会披上外皮,收起獠牙,拢起利爪,以最良善无害的形象出现在所有猎物眼中,告诉他们
——我很弱,我没有威胁,请放心来到我身边。
可伪装终究只是伪装,一旦发现眼前的人比之自己是弱者,她就会毫不犹豫地吞吃落腹。
这片异世界丛林里,她已经有了防备的对象。不是男主,不是长老,不是宗门里的别人。
而正是以指引之名,始终蹲守在她不远处的系统。
她必须要在了解对方之前,伪装好自己。
因为在必要时,她的利齿,是为了咬伤既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