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虽没上,亭中大人们自有替代品茗吟诗的法子,老的几个抚须笑谈,最为年轻的崔家家主崔明安也春风拂面。
只是让人一眼望去,和乐融融的面上一下就被瞧出其中争锋。
无论崔明安轻声说了什么,素尘这里只能听见他们反复的几句:“鹤珍多虑。”
他们车轱辘话将此事敷衍过去,虽态度飘忽,但话里话外皆是否认之意。
崔明安却似是真的相信了一般,轻松一笑便不再言语。
客人们相视,互相打趣说笑,聊这京中酒楼美酒众多,又聊那江南舞姬上京。
“鹤珍,我记得你少时下过江南,这江南美人可真如传闻中那样温婉柔情啊?”有个适才一直讲不上话的贵姓叔伯,如今聊起闲天来倒是自有一番威信在里头。
崔明安未答,端茶的女子垂眸进亭。
她今日衣裙不似京中正盛的广袖流仙群那般层层叠叠,缥缈婀娜,却更似民间妇女那般束袖缠腰,干练潇洒。
她进亭,那些大人谈笑轻佻的话一点儿没停,反而更加起劲,尤其是在询问崔明安下江南一事。
崔家家主崔明安,少于北疆成名,后领皇命下江南,回京途中带回一个素尘……此事怕在他们脑子里一直盘桓。
素尘故作无知,只是微笑着为他们每个人沏了杯茶。
待最后到崔明安时,素手轻轻端起杯底,尾指未受力,不自觉弯成漂亮的弧度。素尘轻轻放于他手边桌上。
“这茶泡的挺久……”郑五爷不愿同他们一起说那些无聊闲话,不知是还记着之前的龃龉,倒是找上她的茬了。
素尘心中无语,但面上还是扯出微笑,本分地站于崔明安身后,温声说道:“今日这茶用的是从江南送来的紫笋茶,水用的也是去岁开年那日清晨于院中梅上落雪。”
她声音轻柔缓慢,混着话里故意咬重的尾字,让品茶的几人真在茶中闻见几分梅上雪的清香。
既然将调子拉得如此之高,郑五爷自然也不好多说些什么。
若是只有他一人品不出其中精妙之处,岂不是丢了格调?
郑五爷一副高抬贵手的模样,端起素尘刚才端来的茶杯,细细品上一口,最后嘴角轻轻扯了下。
虽然没说什么,但郑家五爷如此模样,其他人眼中微闪,矛头不再指向素尘了。
崔明安和郑五爷之间握手言和了,亭中众人没喝几口这如此精细雅意的茶便起身告辞。
素尘与已经在亭外恭身等候的文竹一同送他们出府。
而崔明安和郑五爷没动,他们默契地将手中茶水饮尽,才抬眸。
“郑五舅,今日这茶如何?”崔明安起身。
郑五爷应了他这声“五舅”,一并起身,将特地带来的物件取出,放于桌上。
“江南女子的确温婉,但于你无益。今日鹤珍将我等唤来饮茶,这态度也不似你说的那般恭敬啊……我也就这么和你直说了,司天台没有我们的人,但就算是下了暴雨,这京城也不会出什么事。”郑五爷声音微冷,双手合十,向南方虔诚一拜,“陛下所想,我等自是不会假手于人。”
世家保守派的郑家人说这种话,崔明安也没当真。
他低眸看向桌上那庚帖,嘴角压下了些。
“你祖母给了我这个,我虽希望促成这门婚事,但我郑家姑娘不至于逼婚,若是想好了,那郑崔两家自是愈发紧密了。”说完,郑五爷冷哼一声便大步离开了,他看了在门口一直等候引路的素尘,没多为难。
素尘不知里面发生了何事,只是微笑着带他出了府。
伸手不打笑脸人,郑五爷态度比起上次冲突好上许多。
尤其是在崔府门口上马车之时停下脚步,回头和她搭话:“我府里夫人提起你,满口夸赞之语,你这个奴婢果真有点意思。”
突然夸起自己了,素尘莫名,但面上谦逊一笑:“大人谬赞。”
那人嘴角一勾,眼里果然闪过几分算计:“既然也到了适婚年纪,如果不是幻想当主子,我给你指个婚如何?”
“……”素尘想翻个白眼,但生生忍住,“大人……”
“五舅怎如此想做媒人?”崔明安原来也一同出来,刚好听见这话,大步将两人分开。
郑五爷不理会他,进了马车,依旧不放过素尘:“素尘姑娘如何想?哈哈哈哈哈——”
他的马车悠悠起步,丢下主仆两人在原地。
“公子怎出来了?”素尘见他不动,试探问着。
崔明安没答,他目光落在她身上,似是自己的东西第一次被人抢走一般,抓住她的手腕进了府。
文竹跟在他们身后,低头避开素尘求救的目光。
进了公子院,院门被文竹关上,崔明安才放开她的手。
如果不是刚刚的动作和落在她身上的眼神过于深沉,崔明安看起来还是和往常一样平静。
素尘不敢多说,只眼睛慌张地垂下,做出恭敬的模样。
“刚才郑五的话……”
原来是这事,素尘顿时豁然开朗,灿然一笑:“公子放心吧,素尘不会随便丢下府里各事的。”
拿一份钱,自是认真做一份事。
素尘自认自己岂是那等不负责任之辈?
她话说的正直,崔明安沉默着。
“你今岁多大了?”他没头没脑地问。
文竹比她更先回答:“已经满十八了吧?”
“比起明锦要大上2岁……”崔明安不知在想些什么。
素尘的生辰虽没像府里小姐们那般大办过,但院里那日还是会煮上一碗长寿面与她。
崔明安不至于想不起来她几岁,但他究竟如何想,素尘和文竹也不便多说。
他没继续说什么,只是让文竹将他手里揉成一团的庚帖送去老夫人院里。
素尘跟着忙前忙后了一整天,眼下泛起几分红晕。
她扯着笑跟在崔明安身后,随他进了卧房,侍奉他换下身上一直穿着的官服。
男人披着尚未系好的紫色宽袍,露出里边白色的里衣,就这么靠在木柱上,悠悠然地看着寻出发带和腰带的素尘。
“你这件衣裳瞧着不错。”崔明安抬手,将自己头上玉冠取下,任那一头墨发洒落在自己肩上。
头发凌乱,衣衫不整,与他在外官袍着身,一丝不苟的模样全然两个样子。
素尘早就习惯他在房里略显慵懒的性子,避开他昳丽的面容,垂下眸子将腰带扯开,环着他的腰为他系上。
崔明安看着女子,却觉得心里与平时不同。
当朝女子以白皙丰满为美,尤其喜爱穿着那广袖流仙裙式样的衣裙,飘逸若神女下凡,广袖抬手间,偶尔露出藕臂玉镯,自是尊贵非凡。崔府这种高姓世家,府中奴婢穿着比起民间妇女穿着怕是还要好上许多,若是侍奉在主子身旁的,怕是更是穿金戴银,广袖仙裙。
素尘穿着的与京中流行不同,虽是瞧着素雅漂亮,但每套衣裙都方便她四处走动干活。
她比起京中美人们相比瘦上许多,故而崔明安今日第一次意识到素尘真的已经到嫁人的年纪了。
“若是主母入府打理内务,你虽是在旁辅佐,但也是有嫁人成家的时间。”崔明安闭上眸子,感受着不断调整着他袍子衣襟的手,轻声说道。
那双手动作一顿,素尘声音传来,眼睛没了光亮,耳朵变得更加灵敏,崔明安听见她声音里尽是斟酌和小心:“奴婢如今对这些事着实无甚想法,但凭公子做主。”
原来她每次回话都这般紧张。
崔明安睁开眼睛,看着她鼻尖随着眉毛微皱。
素尘认真将他衣襟整理好,那些珠玉腰封和饰品都仔细地打理好。
崔明安坐下,任她整理自己的头发。
一坐一站,在镜中素尘比他还要高上些许。
崔明安忽然仰头,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低着头的素尘。
这双漂亮的眸子因为仰头的动作,上眼皮微微眯起,露出的表情有几分淡漠,素尘手上还握着他的发丝,就这么撞进他深似幽潭的眸子里,慌张的挣扎,却又挣脱不出去。
“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没等素尘回头,他又哼笑一声:“罢了,也不谈什么喜欢,若是有什么满意的人便与我说,倒不至于让郑家人安排。”
原是因为这事,素尘温柔地摇摇头:“素尘没什么喜欢的人。”
得了回答,崔明安露出满意的神色。
果然他就是因为院里人被别人掺和,心里不满。素尘知道他清风朗月的背后却是狠厉的极强占有欲。
崔家鹤珍公子,本就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
素尘淡定地拿起木梳为他梳理脑后头发。
崔明安把头低下,神色疲怠。
“那……主母可是郑小姐?”素尘不知自己为何要问这话。
“嗯。”崔明安声音轻缓,却让素尘一怔。
他透过铜镜与素尘对视:“她不会为难你的。”
“奴婢明白。”
玉冠放于一旁,束起他墨发的是坠着翡翠玉主的发带,将他头发高高束在脑后。
编织在发间的金链若隐若现,与男子冷淡的眸子相衬,显出他一身的矜贵。
“好些年没束过这般发式了。”崔明安起身,只瞧了镜中一眼。
素尘维持着面上笑容。
这是二人初见时他的模样,过了这么些年岁,两人都不是曾经少年模样了。
腰间玉珠相碰,两人心底的那份自己都摸不清的心思,却沉寂在沉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