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关着,但可以听到两个孩子的声音,熊蜂的眼睛里立刻就充满了泪水,疯狂摇头:“你是……你是那个……”
柳卓一抬膝盖,他立刻闭上了嘴。
“我才是提问题的。”
她把淋湿的头发往后一拢,抖了抖,水珠奇迹般消失不见了,就连贴在身上的衣服也飞速变干服帖,只剩下泥点子。
“第一个,你知道血玫瑰是谁吗?”
然而没等熊蜂说出话来,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轻轻的,很有礼貌,但下一秒却直接打开了房门!
柳卓当即跳起身,勒住熊蜂脖颈退到了门后。
……有人站在玄关那里,一个男人,他是谁?
这人身上有种很特殊的气味,似乎有点辣,钻进鼻腔里时又滚烫得厉害……有点熟悉。
柳卓听不出也闻不出更多了,她屏住呼吸。
“你们好,”不速之客开口,“小天使们,你们醒得真早。”
是卡佳先回答:“外面在打雷,房子漏水,我们冷得睡不着……”
安托沙则问:“您是谁?”
“我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来人答非所问,“我来找你们的……老爸,他回家了吗?”
“我老爹要上夜班,”安托沙说,“他还没回来,您要进来喝杯咖啡吗?”
那男人走进来了,柳卓可以听得见他的鞋底和地板摩擦的细微声音,这人是谁?
安托沙一定是到厨房,或者可以当作厨房用的地方去了。
柳卓心脏跳得咚咚响,她比了个手势。
“不,”熊蜂看准机会张嘴呼吸,用口型回答道,“不,没有谁会来找我。”
他用力想挣脱柳卓,同时拼命地比划:“我不会出声!我的孩子们!我要是完蛋了他们怎么办?”
卡尔松也是一个家里的孩子。
在芬兰湾另一边,在波罗的海另一边,她的双亲是怎么想的呢?
柳卓的瞳仁灰得毫无杂质,她继续抵着门。
那人还没走,他坐下来了,卡佳一定是站在厨房和客厅之间。
她看看安托沙,又看看这个人:“先生,您喜欢喝咖啡吗?”
“嗯……我不经常喝,”他说,“咖啡因对我有害,况且近来我的境遇大不如前……”
一定是机油,柳卓的确闻到过这种特殊的味道,这人是个分化者,有人盯着熊蜂这一家!
是工厂吗?还是说熊蜂的老板?这两者不是同一个,看当时凯贝洁特的反应就知道。
还有一个可能。
柳卓空闲的那只手慢慢攥紧,攥紧,噼啪电流在骨骼和血液里炸响——
熊蜂动作一僵,随即脸色由红转为青紫,就那么直挺挺倒了下去。
柳卓没心思遮掩了,她任由熊蜂倒地,然后自己拉开门走了出去。
“嗨,”她说,“真巧。”
那个人差不多是半侧对着她,听到声音后,才慢慢转过头来。
这屋子不大,东西又堆得多,显得很局促,仅有的几件家具看起来也像是从回收处搬回来的,但客厅里最中间那张沙发却端庄得像个bug。
维克多说:“嗨。”
外面那么大的雨,他肩上披的那件大衣却干干净净没有一滴水珠,内里领带马甲衬衣更是一件不缺一件不少,就连领带夹都齐全了。
我恨这个。
柳卓想。
谁允许你这样?
我有且仅有我自己,我随时可能会死,我没有其他任何朋友,我唯一能接触到的人只有你。
你把我丢下了,你不相信我,你对不起那个柳德米拉,你杀了她。
维克多坐在一片阴影里,他现在在想什么?他做出的一切举动是为了什么?我是他的玩具吗?我又是谁呢?
眼前天旋地转,柳卓按住门框,什么地方伸出两只手,按着她的膝盖向下,跌到了地上,撞得浑身都疼起来。
维克多对两个孩子说:“我认为,你们应该去睡觉了,人在幼年期对睡眠的需求量是至关重要的,睡眠不足还会导致大脑发育不良。”
“意思是会变笨吗?”安托沙问。
“是的,”维克多温和地说,“至少我觉得会,所以你们应该坚强一点,因为你们老爸可能暂时不太方便。”
他送孩子们回到另一个房间里去,还走进去看了下据说是在漏水的地方:“我会叫人来修好的,雨暂时还不会停。”
他的衣摆很轻,据说大衣的质量越是上乘,它穿在身上就越轻,他走过来,蹲下身按住了柳卓的肩膀。
两人目光齐平的一瞬间,维克多问:“你不想见到我吗?”
柳卓眼角发酸,连带着整张脸都痛得钻心,她两肩打战,张嘴却没有声音发出来。
干嘛这么疼?
她思考不过来了,而维克多只是笑了一下,没有作声,手上用力,把她卷进臂弯里。
“记住我,”他在柳卓耳边说,“即使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你也要记得我。”
他凑近时那种辛辣的味道将柳卓团团围了起来,那次在鱼市坐黑车的时候……啊,她想起来了,他身上的味道,她以为是他的义肢散发出来的。
他的手,现在抱着她和她接触的不是义肢了,是有温度的,人类的皮肤。
“为什么是你啊。”
柳卓艰难地出声,喉咙里那块热金属又出现了。
你知道我的眼睛坏了吗?你知道我落进了什么境地吗?你当然知道,因为那都是你安排好的。
她很累,淋雨很难受,所以最后只能抬起手,给了维克多一记耳光。
没有分化能力,只是一记耳光而已。
维克多被扇得偏向一边。
他停了一下,没太大反应,只是脱了大衣把柳卓裹了起来,并且严严实实扣好,还用袖子打了个结。
维克多从表情到动作真是无可挑剔,甚至圈住她的膝弯,把柳卓整个人抱到了沙发后面。
柳卓做不出任何选择。
维克多甚至又在笑:“一点防范措施,我相信我们的目标基本上是重合的,例如这位——你想先说吗?”
“为什么要在无关紧要的地方在意我的意见呢?”柳卓问,“为什么不是别的更重要的……”
维克多说:“那就我先,进来,把他带走。”
话音刚落门就被再次推开了,一队人鱼贯而入,不出一分钟就重新架着熊蜂走了出去。
沙发挡住了柳卓,因此谁也没注意到她。
“此人显然不能做到知行合一,”门被重新合上之后,维克多说,“他要别人替孩子们想,他自己呢,想过他们吗?”
柳卓瞪大眼睛看着他。
“他涉嫌贩卖人口,”维克多继续道,“有人一直秘密输送人体资源给他们,这些人都是分化者,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失去生命之后,就落入这帮投机分子的手里,靠走私来的仪器和药剂保持机体活性。”
柳卓看着他,一言不发。
“柳多切克?”
维克多。
见到这个人她就无力反抗。
那么是不是……他消失了,这种懦弱也会烟消云散?
柳卓说:“松开我。”
“不行,”维克多说,“太冷了。”
他抬起柳卓的脸,另一只手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个小光球,打开对准了她的右眼。
“看着我,柳多切克。”
他来回晃动光源,紧接着收起亮光,摇了摇头:“对光反射几乎消失了。”
何必这样呢。
柳卓想。
她说:“我想抱你。”
也就几天不见,但维克多似乎瘦了很多,他的样子有点变了,微微带卷的黑发垂在额前,整个人似乎更苍白,但也更捉摸不透了。
柳卓说:“我想问你一件事。”
维克多的目光略带回避:“我猜内容不是太愉快,如果可以……”
“在你的计划里,我是什么位置?”
柳卓直截了当地问。
“是在人的位置,还是别的无关紧要的地方?你把我当成什么东西?我是……”
维克多依然是半蹲的姿势,他按住了柳卓的肩膀:“你不太冷静,我们不应该谈论这种话题。”
“我很确定,错过这次,你就再也没有和我说话的机会了。”
“也就是说您决定直接摘下我的脑袋,”维克多思忖着,改讲了俄语,“如果您想继续的话,我个人建议,到外面去比较好。”
柳卓说:“有意思吗?”
“这个问题应该我问,”维克多说,“为了效率起见,您和我说英语吧。”
这样做是没有用的,柳卓忍不住深呼吸,感觉心跳还在加快,痛苦到难以忍受,而维克多定定地看她一会儿,突然站起身就走。
柳卓不明所以,站起身就要去追,但下一秒就被陡然传遍全身的剧痛一掌拍扁在地上,连呼出的气息都是刺痛的。
“你又要丢下我了,”她一边喘息一边说,“胆小鬼,你就继续害怕吧,我永远看不起你,我……”
下一句也永远没有机会出口了,柳卓死死咬住了下唇,全身肌肉都绷成了弦。
到底为什么会这么疼?
柳卓的大脑完全被痛苦占据了,发不出声,甚至不能挣扎,门已经关上了,维克多走了。
这不公平。
你知道我的全部,我却只能靠猜测来解释你的一举一动,如果你像我爱你那样也爱着我的话……
柳卓用力攥紧拳头,心跳,心跳……
但人越是紧张的时候心脏越是不听话到快要飞出来,柳卓有一瞬间抽离了意识,似乎看到自己挣扎的样子。
不太正常。
可是分化者本身就是不正常的。
柳卓推门出去时已经摆脱了束缚。
“原来你没走啊,”她说,“可是有什么意思呢?你根本不在乎任何人,你安排了一切事情,可是你不在乎其中任何一个,那有什么用?还是说,你觉得‘主在天上都看到了’?”
“听起来像你会做的,”维克多回答,“诸如此类,你救了卡尔松,因为你觉得她的死是因为你;你不敢动手杀任何一个人,因为相信‘天上的主在看着’的那个人其实是你,主已经告诉你了,不可杀人,不可仇恨,爱你的仇敌,既然这样……”
他走近一步,看着柳卓的眼睛,好像要一直看到她的心里:“我宁愿变成你的敌人。”
“这不公平,真正害怕懦弱的是你,柳多切克,你既不敢违背上帝,又想要我;而我只想要你,你忘记了一切,我却记得清清楚楚,这是最不公平的事情。”
柳卓膝弯已经软得不能承受自己的体重,她眼前是模糊的,耳边也是模糊的。
她真的受不了了。
“要是你不存在的话,一切事情都没有继续的必要,”维克多轻描淡写,“整个世界都是围着你转的,你要相信,我能做到,你不相信,我也就失去力量了。”
柳卓听见了。
可是,最开始是你带走了我,又丢下了我,是你先不相信我,我又怎么相信你做的一切呢?
“……是你先这样做的。”
时间都要停止了。
“为什么你要背叛我?”
柳卓终于问出了声,那块热金属终于烧穿了喉咙,“咚”一声落在地上。
眼前一切都扭曲成虚幻的影子,而冥冥之中或许真有那么一只手,推着她说出了另一句话:
“为什么你要背叛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