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楚国有传言,神明慈悲造世人,福泽苍生,主宰生死。

    凡人渺小如蚁,唯有得到神明垂怜才能圆满此生,否则死后得不到息所,沦为孤魂野鬼,消散天地间。

    楚人对此深信不疑,特意建造神庙、雕神像,日夜供奉,还会定期举办神降选择祭司与神官,入庙研读神谕。

    到季凝这代,神明已然褪去神秘色彩,但威严依在,再加上她出生时霞光满天,旭日三日未落,实乃吉兆。

    神官视她为神明在凡间宿体,楚王为向神庙示好,毫不犹豫地同意他们将季凝带走,母后也无法阻止。

    从小到大她都只能在神庙中观察那没有任何含义的神谕。要说怨,也不怨;但谈幸,又不幸,终日呆着那四四方方的房子里,面对那些看不懂的帛书,还有那没有一丝表情的石像,没有一个人愿意和她讲话,寂寞围绕着她全部记忆。

    本以为这辈子都要这样简单的度过,直到灰暗的神殿里突然闯进来的女子。

    白皙的皮肤比她健康许多,含笑的女子步步摇曳,明明是甜美的外表,却像只危险的罂粟,只让人感觉浑身染毒,不可靠近,灵敏的第六感在疯狂预警,季凝放下手中的帛书。

    却听见来者甜腻的声音,如同她这个人一样:“神殿圣女,长姐安好,芙儿冒失前来,不算叨扰吧?”

    亮丽的颜色点缀着枯败的神殿,灰白和绿黄交错,让石柱上缠绕的藤蔓失了色彩。季凝于神像下端坐,发髻被梳得一丝不苟,白玉般的脸庞只有三分之一在光下,在白色祭服的衬托下宛如神女降世。

    看着慢悠悠女子来到面前,季凝眼眸中倒印的浅紫色身影比她要矮上半个头,靠近一阵香气扑鼻,耳边只听见银饰晃动。

    刹是好看。

    芙儿,举国上下,只有一位叫季芙,还能这样大摇大摆的进来,季凝自然听过。

    是她一母同胞的妹妹,也是唯二的皇嗣。

    王后在她离去的第二年,再次怀孕,王上甚是高兴,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地送往,只是生产之后,又是公主,难免失望。

    但念及是膝下唯一子嗣,颇为溺爱,王后也是加倍对待,好像在弥补不能陪伴前一个的女儿的遗憾。

    只可惜,从那之后,剩下十几年宫中再未有皇嗣降临,嫔妃只进不减,王上也曾寻医问药,没有半点疗效。

    王室与神庙近年来关系紧张,王权与神谕的频繁起冲突,受宠的公主突然来到神庙,总归不是好事。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常年不与人交流,有些喑哑,季凝对自己的声音都感到一丝陌生。

    她甚至还有些疑惑,为什么神官没有过来?明明那些人很讨厌王室。

    季芙在下一刻蹙上眉头,好像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绝情,很是可怜:“长姐何故如此绝情?难不成是那些神官在长姐面前说了些什么?你我乃血脉相连的亲姐妹,这么多年未见,一点想念都没有吗?”

    随着话语落下,她的头几乎贴在季凝脸上,温热的触感对常年不与人接触的季凝来说,有些不适,后仰着躲了过去。

    背后的靠椅承受着两个人的重量,季凝还是那副面无表情,或许她已做不出其他表情:“神官的责任是研读帛书,不会浪费时间在无用处。”

    一板一眼倒和那尊神像相似,无悲无喜。

    面对这样的状况季芙依旧笑着,发出“咯咯咯”的声音,诡异刺耳。柔软的身体慵懒地靠在她身上,像没有骨头的动物,死死缠着人不放。

    季凝只听见耳边传来欢快的声音:“长姐莫要生气,是妹妹的不是,只是那群神官囚着你不与亲人见面,母后也心痛得厉害。”

    每一句都像是诡秘的咒语,让她频频皱眉,想挣脱出来,但力不如人,只做徒劳无用之功。

    这样放浪的举动,直让季凝不满,“神殿不容你放肆,站直!”

    “好吧好吧,长姐说的话妹妹自然是听的。”大概被她的气势吓到,季芙看似乖巧地松开紧缠的手,站在一旁。

    看似安静下来,实在静悄悄地一肚子坏水,观察着季凝认真翻阅的模样,细长的大片黑色睫毛在时不时扇动。

    隔着距离季凝依旧能闻到满鼻的香味,迷离又醉心,连静心研究帛书也做不到了。

    终于,在季芙再次凑近瞧着帛书时,她忍不住了,“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季凝不止疑惑,还更加防备。

    “为什么长姐要这样猜忌呢?妹妹只是想联系联系姐妹感情,这般好看的脸蛋,要是我肯定会爱护得紧。”

    面对莫名的质问,季芙仍然笑盈盈,眼睛弯弯像两轮月牙,暗流在眸底划过,如平静的海面被风吹起一圈涟漪,声势颇小。

    季凝垂下眸,清高之姿显现无疑:“神殿不欢迎渎神之人。”

    “那是因为长姐才是我的神呀,他们不是都说你是神明宿体嘛。”

    讨人欢喜的话她好像有一大堆,而且极会得寸进尺,季凝不擅长对付这种人,只能在心里默念神旨。

    再那之后,神殿成了季芙常来之地,而她,翻阅帛书的速度慢上了许多。

    季芙的到来打乱了她平静的生活,帛书不再是唯一,从一开始的抗拒,到后来的接受,再到最后的期待,都是她最真实的写照。

    神官在某一日终于允许了她回宫探视。

    迎接她的却不是美满的亲情,而充满算计的开始。

    楚国示弱,需要皇嗣出使,极大可能回不来,没有人舍得季芙,毕竟她那样的美好,于是大家理所当然地想起了她。

    人与人之间终归接触于利益,信仰在金钱,权利面前,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神官成功被收买,也终将放弃她。

    甚至大祭司……

    被推出去当替死鬼,季凝并不难过,对他们林行前对大公主的宣传也视若无睹,她只想着季芙何时来见她。

    相处不过半年,她对季芙却产生了奇怪的依赖,也许是血缘的指引,也可能是她太孤独了,想找个人好好说话,但季芙身边的人太多了,她甚至排不上号。

    在一次晚间,季芙躲过所有人,再次来到了她面前,一身酒气,熏得脑仁疼,可她还是扶住了面前的酒鬼。

    听着眼前人嘴巴里吐出的道歉话语,季凝想,她该庆幸,至少没认错人。

    直到醉酒的季芙红着脸靠在她肩上,酒气熏天,在无数酒嗝中,艰难说道:“那长姐未何不争一争呢?把那个位置抢到手,我知道你是怨的。”

    “去抢吧,只有长姐活得清醒,我一直相信只有长姐才能带领楚国坚持下去,你是血统最为纯正的王。”

    还没得季凝回答,她就倒头睡去。

    煽动还是无心已经不重要了,季芙的话让她豁然开朗,比起被人主宰生死,自己岂不是更好?

    于是,从那之后所有人都是她的阻碍,连季芙也不意外。

    所以来到鲁国的一刻,她就伪装了起来,比起野心勃勃的异国王储,还是软弱无能没有自保能力的娇娇公主更能让人放松戒备。

    当然,她也成功迷惑了不少人,只是没成想碰到了个变数周意映,傻乎乎的替她出头,还信了她所有话。

    说蠢,倒也不蠢,大概涉世未深,不懂步步为营。

    本来季凝还想继续装下去,毕竟她还挺想和周意映继续交流下去,可季芙的信却突然打乱了计划。

    病危的王上让她不得不加快动作,温和的伪装也要褪去。

    只可惜没骗到周意映,但这次见面却让她意外知道了另一个把柄。

    路过闹街,熟悉的身影依旧停留,只是身边已然有了另一个佳人,羌国九公主。

    周意映对什么九公主不熟悉,唯一知道的点是李蔚的红粉知己,既不清楚何时相识,也不知如何相恋,李蔚瞒她的事太多了,说上几天几夜估计都说不完。

    两人相谈甚欢,周意映目不斜视,全当看不见,只有她自己才知道,针对李蔚的复仇才正式开始,她必要看到他跪地求饶,满眼绝望的样子。

    刚从后门溜回去,路过院子时间和周容钰撞了个正着,带着幕篱的周意映微微诧异,没想过这段时间还能碰到。

    周容钰微微挑眉,主动攀谈:“表妹这是刚回来?”

    按规矩来说,周意映要先行礼的,可惜她最不怕的就是这些东西,所以周容钰干脆自己主动。黏糊糊的一声表妹,把周意映鸡皮疙瘩都叫落了一地,实在没忍住伸手掐了他一下,朝别处离去。

    周容钰也是急着和柳宴谈话,没有追去,大步向前,朝书房走去,连侍从都抛在身后。

    守在书房外的随从见了,连忙朝里面通传,“王爷,太子殿下来了。”

    书房里,柳宴手中毛笔未停,启奏的奏折堆积如山,倒不像外人眼中那般坚决站太宣帝。写字的神情也是没有半点放松,眉头死死皱起,依稀可见握笔那只手背的青筋。

    “舅舅。”

    周容钰喊了一声。

    柳宴没有抬头,周容钰也没有恼怒,主动坐在一旁等待着。虽说是长辈,但周容钰的身份到底比柳宴高,要是让有心人看见了,指不定去太宣帝参一本。

    他上去就是开门见山,“舅舅当真要随了父皇心意,不分青红皂白出兵吗?羌国、楚国虽然示弱,但不代表没有一战之力,这样的行为劳民伤财,难道舅舅不知苦的都是老百姓吗!”

    到底老辣,柳宴没有因为一点空话儿有所触动,手下的字更是凌厉,如他的做事风格,“这些话你应该对陛下说,君臣之间,从来只有服从,没有反抗。”

    “那君若是暴君呢!”周容钰终于说出了这话。

    墨渍晕染在宣纸上,带着浓浓的墨香,“太子殿下谨言慎行。”

    “父皇早就不是当年的明君了,你我都知道他的野心!”

    谈起太宣帝如今处事,周容钰忿忿不平,他的确有私心,看着贵妃的下场,又见母后愈发虚弱的身体,他怕。

    怕步人后尘。

    君王之爱最不可靠,真心又能有几时好。

    “殿下是在对微臣发表心中不满,还是想反?”

    这句话让周容钰定在原地,面对柳宴的质问,他没有低头,抬眸对视,眼底尽是坚决。

    “殿下是个好储君,这天下终究是您的,权利会让人迷失,但忠臣不能质疑贤德的君主。”

    这个外甥,是妹妹唯一的骨血,柳宴自然不能对他怎么样,只能劝导,希望他不要做错事。

    “我身后不止我一人,就像殿下得民心,为的也不是那些异国百姓。”

    “难道减少杀戮是错?舅舅!我一直敬你,重你,大是大非面前,您难道还要谈你的忠臣之礼吗!”

    一声声质问,柳宴把毛笔摔在面前,冷言看着他,“若是殿下为此事而来,臣只能慢走不送。”

    得不到想要的,周容钰只能灰头土脸地离开,却不想,遇上回府的周意映。

    她的泰然自若和他的满脸神伤形成严重对比。

    想着来时的初衷,周容钰眼眸流转出微弱光芒,动了动嘴巴,到底没有说话。

    “何故如此看我?”

    两人四周静得厉害,明明相隔不愿远,而在沙沙风中隔了一层屏障。周意映觉得奇怪,却不知为何。

    然后,她就看到周容钰靠近,亲密地抵着她的额头,那双眼睛吸引着人进入深渊,尽是脆弱敏感且胆怯,几乎哀求:“意映,站在我这边,好不好?”

    当朝太子,哀求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周意映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知道了她与季凝的谈话,可是他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更加迷茫。

    “意映,我要争,你只需待我如初心,其他什么都不要管。”

    争什么?

    彼时的周意映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她的决定会改变未来的格局。

新书推荐: 年代文里的文艺青年们[八零九零] 仙门的疯批魔女夭寿啦 [韩娱]这个拉椅子真是把我害惨了 [HP]我在魔法界富养斯教 绿宝石之眼[赛博朋克] 穿越之惜玉怜香 反套路穿书游戏 春风十度 偷走月亮的心跳 阙台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