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租界外的天地归于寂静，而以辉煌百货公司为中心的商业街，才开始了它的繁华。

    周玲几乎是被周媛拽着走，她的腿就像是灌了铅，麻木不堪。

    金碧辉煌的购物大厅，任凭金饰名装堆砌满屋，此刻也索然无味。

    “姐，这边。”

    周媛看到了一间写着德文名字的服装柜台，迫不及待的就跑了进去。这是一家专卖礼服的柜台，广告牌子上清楚的用红色标语写着“百乐门同款。”

    在里面环视一周后，周媛眼睛一亮，像是发现了珍宝似的，拉着服务员指着左边靠近试衣镜子的一件粉色礼服，喊道，“就是那件，就是那件，快给我拿下来试试！”

    周玲抬头瞥了眼衣服上的标价，赶紧拉住周媛，小声说道，“五十块大洋，太贵了，算了吧！”

    周媛却并不理睬她，只是稍微用力的甩开她的胳膊，从服务员手上接过礼服，边在镜子前摆弄边说道，

    “我都想要这件衣服很久了。再说了，这是我挣得钱，又不是偷得。花钱还能碍着谁！”

    说完，周媛撇下周玲，独自进了试衣间。周玲百无聊赖，在柜台附近闲逛。花花绿绿的衣服和各种首饰，雪花膏口红让这个风华正茂的女孩子不可避免的产生了心痒难耐的感觉。

    她往斜对面的试衣间看看，发现周媛还没有出来的意思，便继续在店里闲逛。她走着走着，走到一家装修朴实的店面门前。

    “进来试试衣服吧，男款女款都有。”门口的中年服务员笑着迎接她。

    看着这个服务员的神态和穿着，周玲断定这家店应该并非奢侈品牌，于是便走了进去。

    这家店衣服分成两个区域，男宾和女宾，中间用一块黄色的帘子隔着。她看着价格，确实要比其他店铺便宜不少，至少很多衣服都是收法币的。

    很快，她看上了一件乳白色碎花裙子，最后一件，可以打八折，价格很合适。可就在她伸出手触摸到这件衣服上，另外一双白皙却布满茧子的手同时也拽住了衣裳的一角。

    她侧脸一看，拽着裙子的并不是女子，而是一个脸色白皙，穿着淡鹅黄西服的青年，戴着一顶黑色礼帽。

    就在同时，淡鹅黄西服青年也看向了她。四目相对，让周玲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诶？你不是圣瓦伦丁的学姐吗？”青年摘下帽子凑近些，解释道，“你那天丢了东西要去警察局报案，我们一起坐黄包车的。”

    周玲也想起了他。但当她看到他手上的裙子，还是忍不住投过去怪异的目光。

    “哦，你不要误会。”青年把衣服举起来，露出憨态可掬的笑容，解释道，“不是我自己穿。我不是学美术嘛，现在在学服装设计，我想试着把这件衣服改一下。”

    “原来是这样。我以为你是要买给女朋友的呢！”周玲淡淡一笑，“那你先吧。”

    青年略带羞涩的笑笑，并没有再次推让，只是换了个话题，问道，“对了，学姐找到好的工作了吧？”

    周玲一愣，目光不自觉的闪躲，回道，“嗯，找了几家公司，他们都想要我，但我觉得不合适。”

    青年露出钦佩的神色，“学姐果然是一流的。对了，听说这家辉煌百货公司在招助理，薪水很高，学姐没有试试吗？”

    周玲头低的更厉害，只是涨红了脸，道，“试了，我打听了一下工作的环境和内容，并不喜欢，所以绝拒绝了他们。”

    青年笑道，“早就听说学姐在学校门门功课都是甲，果然今天一见名不虚传。不过，我有一些话，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周玲轻轻地点头，“没事，你说吧！”

    青年这才说道，“其实我打听过，这家公司的薪水很高，而且发的都是银元。其实要我看，学姐应该先积累一些经验，至少要先攒下钱来。有钱可以去外国深造，这样其实对未来更好一些。毕竟，咱们国内形势并不太平。”

    周玲应付着点点头，心中却泛起一阵酸涩。她一个连20法币的衣服都买不起的人，怎么可能有机会出国留学。尽管她很想摆脱那个家庭。

    “那，学姐。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青年突然问道。

    周玲从思索中出来，想着外面的大厅里还贴着自己的成绩和名字，于是赶紧摆摆手，“不用了，我们偶然碰见，没什么交集。衣服你拿走好了。”

    青年一听，眼神里闪出一丝失望。他把衣服攥在手里，思忖一下，说道，“这样吧，这件衣服我先拿走。我明天忙完了，后天赔给你一件。”

    “不，不用了。我不缺衣服。”周玲连连拒绝，但青年却异常坚决，“不，我一定赔你一件。后天，后天这个时间，我们在这里见面，就这么定了！”

    青年似乎是铁了心，还不等周玲拒绝，他就先一步跑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周玲长叹一声，心想，他是看出了我的窘迫，所以才要执意送我衣服吗？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被人看不起的一天。

    此时，周媛已经在廊子里呼喊周玲，周玲从沉思中回神过来，急忙顺着声音的踪迹追过去。只见周媛已经换上了一身暗紫色的礼服。

    “你不是要买那件的吗？”周玲问了一句，眼睛忍不住上下打量起来。

    “那件我觉得有点俗，还是这件好。贵二十大洋，品质果然上升了许多！”周媛转着圈在镜子面前比划着。

    “好看。”周玲心中产生一股酸意，她故意打了个呵欠，作出慵懒的样子，“好了，已经不早了我们回吧！”

    周媛本来答应给姐姐也买一件，但她却在试衣服时忘了个一干二净。于是，也就借坡下驴，同样作出一副腰酸背痛的模样，点点头。

    二人走在回去的路上，周媛问道，“姐，那你以后怎么办？我觉得咱妈会为难你。”

    一句话倒是提醒了周玲。她情不自禁的停下前进的脚步，万千愁绪涌上心头。

    她现在才知道，母亲之所以花大价钱供她去贵族学校读英文，原来仅仅是为了能傍上外国人而已。

    “那我就不回去了。那样的日子，我过不来。”

    周媛完全没注意到周玲，等她反应过来，已经把周玲抛在后面很远。她急忙小跑回来，说道，“可是，不回家你能去哪里呢？这个世道哪哪都是要钱的。”

    周玲无言以对，无论是租界的十里洋场还是外面世界的断壁残垣，没有钱根本就活不下去一天。打工固然是一个办法，但若是让以前学校的旧友看到自己做个小短工，自己的面子往哪搁。

    周媛淡淡一笑，眼神中闪过一丝神秘的笑容。她搂住周玲，小声的说道，“姐，想不想挣快钱？”

    “你还说！”周玲抛了个白眼，头撇到一边。

    “你听我说完嘛。我知道你不想做那行。所以，我这里有一个折中的行市你想不想做？机会难得！”

    周玲疑惑的问，“这种事情还能折中？”

    周媛接着说道，“简单的说，就是卖艺不卖身嘛。是那个黑人跟我说的，你要是想做，我就告诉你。”

    周玲迟疑一番，心中虽有冲动，但仍旧淡淡的说道，“你说说，我就当听个奇闻。总之我不会做那种事。”

    周媛笑道，“放心，这事儿没你想的那么复杂。事情是这样，最近码头东街新开了一家大洋画坊。那里现在缺个人体模特，一个小时给十块大洋，厉害吧？”

    “人体模特？”周玲虽然听过，却未曾具体了解。

    “简单的说，就是按照画家的要求穿上各种衣服，让他们画画。当然，有时候会穿着暴露一些。所以目前还没有女孩子去应聘呢！”

    说完，周媛用手肘推推周玲，“怎么样？这总符合你的要求吧？”

    周玲奋力的摇摇头，“我才不做，大庭广众之下，让那么多人看着自己的身体去画，太恶心了。而且，这和英文也没什么关系！”

    “那随你喽。”周媛吐吐舌头，悻悻地拿着新衣裳随手招了一辆黄包车离开了。

    直到周媛的身影消失，周玲才发觉此时天色已晚。她摸着空空的口袋，在大桥下徘徊许久，还是往家的方向赶去。

    回到落花弄堂，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午的时候，租界河的外围掉下几颗炮弹，炸死了十几个老百姓，还炸断了租界的电线。所以，整个弄堂黑漆漆的，根本看不见路。

    好不容易摸黑走到门口，周玲刚想敲门，却听见里面传来了吵架的声音。她听得出，这是阿玛又在喝多了耍酒疯。

    摔瓶子摔碗的声音陆续传来，她犹豫许久，还是选择了转身离开。她走在黑漆漆的马路上，脑海中又浮现出周媛说的差事。

    她不得不承认，眼下，那是最适合她的工作了。她安慰自己，自己是新时代的女性，做个人体模特又算什么？反正不让他们越雷池一步，等赚够钱，就去外国留学定居，再也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