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周含蕴翻身第十二次,还是睡不着。戴着耳塞,也抵挡不住隔壁邻居看比赛发出的尖叫声。
过了两分钟,比赛进入赛点,邻居情绪越发高涨。
她终于忍不住坐起身,摘掉这个没用的东西。头发乱糟糟的,好几天没洗了,她随手抓起来,用一根皮筋绑起。
周含蕴最近三餐不规律,上一顿饭还是在早上。这会肚子很饿。她随手从衣柜里拿出套衣服换上,便出门觅食。
江城是座不夜城,尤其最近比赛季,大半夜的,那些大排档仍然生意火热,座无虚席。
周含蕴走到小区楼下一家烤串店。这家烤串她从去年搬家到这里就开始馋了。
那会大晚上训练结束,饥肠辘辘,这家店生意正旺,烤串飘香千里,她经常闻着味儿走不动道,只能捂紧口鼻,快步回家。
无数个夜晚,周含蕴暗自发誓,等赛后回国,一定要来这好好搓一顿。
现在烤串自由提前,她看着冰柜里种类丰富、荤素俱全的串串,却没什么胃口。挑挑拣拣了半天,才选了几串,装进绿色的塑料筐里,递给老板娘。
老板娘方才忙着招呼客人,没瞧见她,这会看到了一阵错愕。下意识问:
“小周,你不是在国外吗?”
彼时女解说慷慨激昂的声音传来,隔壁桌的客人一阵欢呼咆哮。她故作没听见,眼神有些闪躲,
“老板娘,打包。”
“好……好。”
见她不愿意解释,老板娘也不好意思多问。只是转身把烤串递给师傅以后,忍不住好奇心拿出手机点开微信,找到周含蕴妈妈的朋友圈。
朋友圈更新频率很高,几乎一天一条,各种晒自己二婚的有钱老公和刚满月的大胖儿子,老板娘翻了好久,都没找到印象中的那条。
“嗯,怎么不见了呢?”
她明明记得周含蕴妈妈发了自家姑娘要出征奥运的喜报。
……
生意太过火热,等烧烤烤好了,周含蕴已经在便利店喝了两瓶啤酒了。
老板娘一边利落打包,一边抱歉笑着,
“不好意思啊,让你久等了,今天第一场比赛,大家都守着看直播,生意太好嘞。”
老板娘很有做生意的头脑,早在上半年便购入了三个巨幕,赶在世界杯赛前重新装修了一下,比赛期间直接霸榜大众点评第一名,赚得盆满钵满。
她瞥了眼周含蕴手上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瓶青岛啤酒,便转过身,从冰柜里拿出瓶王老吉,同烧烤一起给她。
“送你瓶凉茶,解解酒。”
周含蕴提了提嘴角,想撑出个笑来,奈何心情太过沉重。
“谢谢。”
……
凌晨三点的长江,同傍晚的景色差别很大。傍晚,船只归航,鸟群活跃,跨江大桥上车流不息,周含蕴只敢从窗帘缝里窥探这热闹的场景。
现在,江岸静谧,江波摇曳,她拎着啤酒和烧烤,随处找个地儿就可坐下。
啤酒滚入喉间,没有小麦香气,只有发酵味的涩。
周含蕴皱着眉放下啤酒瓶,从白色泡沫盒里抽出个羊肉串。
竹签抵着牙齿,手一挑,那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的美味终于品尝到,她细嚼了几下,却品不出肉香的滋味来,只有孜然皮的苦。
周含蕴叹了口气,突然不知道自己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这来的意义是什么。
她看着宽广的江面,皓月千里,静影沉璧。突然想起课本上的那句,“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作为土生土长的江城人,周含蕴从小到大的记忆多多少少都与这长江有关。
幼时,夏天吃完晚饭,父亲最爱带她去江边散步,他说“江阔则心宽”,她听不懂,看到小贩卖氢气球便吵闹着要买,父亲被缠得没办法了只能买下,然后被妈妈骂乱花钱;
到了冬天,父亲会约上老友同去江里冬泳,周含蕴便与妈妈坐在长椅上看,冷风扑鼻的寒意她到现在想起全身都会打个哆嗦;
长到十八岁,旁人都是穿公主裙、高跟鞋,邀请暗恋的男生去派对跳舞,父亲却带她横渡长江作为成人礼,教她如长江开山劈岭、攻坚克难;
再后来父亲去世,母亲改嫁,她改不掉去江边的习惯,常常一个人躲到江边发呆,看夕阳斜落,月亮初升。
从游泳初学者,到拿到人生第一个奖杯,再到斩获各大赛事金银铜牌,获得国家代表资格,最后出征前夕,兴奋剂药检阳性,被判禁赛四年,她所有的骄傲、自得、失意、迷茫都向长江倾诉过,江不语,以涛声回应。
二十年时过境迁,长江还是原来的模样,她却不像之前那番初心了。
周含蕴全身被悲伤淹没,禁赛四年,意味着下一届奥运她也无法参加。她今年已经24岁了,状态和实力都有所下滑,原本打算一鼓作气拿个奖牌宣布退役的。就算是铜牌也行。
她的人生,只差这一个遗憾,她的父亲亦是。
既然是这个结局,早知道当初那场比赛就不参加了,也不至于错过见父亲最后一面。
她起身走向江水,浑身的细胞都叫嚣着:最后游一次长江吧。
至少不要那么狼狈不堪,匆忙收尾自己的青春,至少要最后游一次,郑重庄严告别梦想。如此,父亲在天之灵才不会失望。
周含蕴出门时带了个帆布包,里头刚好有副上次训练遗落的泳镜。
她将冷掉的烧烤、放置许久变成常温的啤酒收拾一番,找了个垃圾桶丢掉。然后活动关节,耐心做完一整套热身运动,感觉肌肉微微发热后,才脱掉鞋袜,带上泳镜,跃入江水。
水温有些冰凉,她游了几米才适应。
长江不比训练泳道,水情复杂,尤其是夜晚光线昏暗,看不清水况,需要保持高度专注,提防危险。
周含蕴最近作息不规律,加上饮酒,身体状态有些差,她舒展身体,放缓速度,一边调整运动节奏,一边加强注意力观察周围水情,努力保持呼吸节奏,与涌动的江波共同沉浮,靠着运动员的肌肉记忆和专业心理素质,渐入佳境。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打破了平衡。水花此起彼伏,浪涛层层叠叠,周含蕴感觉到身后有人在追。
她正疑心时,手臂被人抓住,瞬间头皮一凉,手脚慌乱了起来。浪花四溅,打在皮肤上有些痛意。
男人抓住手臂借力,趁势下沉,加速,从前头跃出,两手一伸从其腋下穿过,力道强劲,直接强行固定住周含蕴的上半身,掰过肩膀调转方向,顶起来让头仰起,口鼻露出,呈仰泳姿势。
手法老练,速度之快,让人难以反应过来。
周含蕴直觉天旋地转,胃里的酒都要呕了出来。慌乱间还呛了几口水。
“咳咳……你神经病啊!”
“这句话是我要问你吧?周含蕴。”
男人声音冷到极点,胸脯起伏,压抑着怒火。
“赵昀?”
听到熟悉的声音,她愣了半天,有点不敢置信。
视线昏暗,男人又在背面托举着她,完全看不清长什么样子。
周含蕴用力抬头,瞪大着眼睛,才借着洒落下来的月光,勉强看出点他侧脸的轮廓,挺拔立体,正是阔别将近六年的赵昀。
赵昀哼了一声,声音柔和了一些,似乎因对方立刻认出了自己而感到满意。
“至于吗,你几岁了还玩跳江的戏码。”
理智回笼,周含蕴狠狠往他的肌肉上挠了一把,怒骂道,
“你是不是蠢,你见过带泳镜跳江的吗?”
赵昀肌肉结实,这点劲无关痛痒。但他报复心强,又正在怒火上,手劲用力,捏了回去。
“你才蠢,喝那么多酒还敢夜游长江?你知不知道每年有多少人野泳溺死。”
周含蕴心虚,气势弱了很多。
“不用你多管闲事,放开我。”
赵昀不仅没有松开,左臂箍得更紧,右臂在江面划动,连带着全身肌肉充血绷紧着,贴着她的皮肤。
周含蕴是职业运动员,臂围并不纤细,肌肉线条甚至还很清晰,即使是这样,赵昀的肱二头肌还有她的两个大,肌肉群发达,勒着她很不舒服。她扭动了一下身体,小声说道,
“放开我,我自己会游。”
“给我老实点。”
赵昀的低骂声在耳畔响起。周含蕴突然觉得身体有些发软。一定是啤酒喝太多了,她心想。
……
江岸健康步道很长,延绵数公里,他们上岸的地方并非正好是周含蕴下水的地点。
路灯沉默站立着,晕开一个暧昧光圈,周含蕴光着脚踩在花岗岩石阶上,水珠顺着大腿肌肤滑落。
赵昀看了眼,便匆匆移开目光。
“我车停在附近。”
“嗯。“
周含蕴身上是运动游泳两穿的背心,bra一体式,下水后只是颜色会变深一些,看起来并不透。
她比较怕麻烦,衣柜里的背心大多是这种款式,干净简约、不用额外穿bra,夏天出门随手一套就行,秋冬季就加件外套。
裤子则是黑色工装短裤,材质轻薄速干,并不会湿了就紧巴巴粘着皮肤。因此折腾一番,看上去勉强还算得体。
赵昀就不一样了。周含蕴瞄了眼,差点忍不住笑。
那叫一个劲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