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个怪物离开，姜瑜才劫后余生一般急促地深喘着。
然后她忽然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
那只章鱼怪……冲进内室了！
姜瑜马不停蹄地从原地爬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跟着冲出去。
门帘破败不堪，厚重华丽的绸布被严重拉扯变形。姜瑜掀开帘子后，伸出去的脚却停在空中。
“进来。”
犹豫的当口，内室深处传出一道声音。
“靠近我吧，我最忠诚的孩子。”空灵的声音缓缓低语，听起来像是恶魔的引诱。
里面听上去安安静静的，没有激烈的争斗声音。姜瑜心头大石落下，只要神没事，就能……
就能……
姜瑜努力转动脑筋，死活也想不起来，神有没有事关她什么事。但她仍凭着直觉，听从内心的想法，带着自己虔诚的心走进去。
踏进拢长又黑暗的甬道，尽头有什么在向她招手。
“过来。”声音穿过甬道，清晰地送到耳边，“让我好好看看你的样子。”
水珠嘀嗒声参杂在脚步中。这里空气湿度很高，充沛的水汽吸入肺里，有种浸泡在水池中的错觉。
裤脚浸满水珠，沉重地坠下。姜瑜在逐渐艰难的跋涉中走到近前。顺着半人高的台阶，仰头望去。
“……”
嘴唇开开合合，姜瑜看看自己身上的两条前蹄，鼓起勇气问道：
“至高无上的神，为什么你的蹄子多至九条？难道这其中有着我不知道的用意？”
“这是为了方便触碰我的信徒们。”羊居高临下，它收起蛇一样扭动的其他蹄子，只伸出一条前蹄亲切地挥了挥，显得灵活又柔软：
“靠近一点，这样我才能摸摸你的头。”
姜瑜充满幸福地走近了一些，头轻轻依靠着羊的膝盖，捧起那条蹄子盖在自己的头毛上。
暗红色的神袍布料柔滑，沁凉地贴着脸颊。姜瑜感受着神的蹄子带着一点重量，从前到后抚摸她的头毛。
湿漉漉的。
姜瑜察觉到有什么粘滑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来，带着一点异香。
她伸手沾了一点，凑到鼻子前轻轻嗅闻，这味道和公馆里的一样，她从雕像上闻到过。
“神啊，那只章鱼怪没有冒犯到您吧？”
姜瑜忽然想起来自己冲进来的原因，尽管知道无所不能的神不可能轻易受伤，还是忍不住关心。
神抚摸的动作没有停顿，格外耐心地回答她的每一个问题：
“当然，我一点事都没有。”
它的回答简短到模棱两可，让姜瑜忍不住想追问，比如那只章鱼怪去哪里了？它们有没有发生打斗？
但追问的心思在温柔的抚摸下奇迹般消失，姜瑜整个脑袋都舒服得晕晕乎乎，有一搭没一搭地想道：
问题太多也会招人烦吧。
虽然神看上去很好说话，好像无论她有多少无聊的问题都能得到回答。
无论她提出什么要求，温柔耐心的神都会答应她。
“我曾许诺给你什么？”上方的声音轻轻柔柔地问道。
姜瑜懒得连思考都不想做，但既然神问了，她从混沌的脑子里努力翻找出答案。
合唱完之后，她开开心心地和同伴勾肩搭背地回去。在同伴的引荐下，她见到了至高无上的羊神，她和神做交易。
姜像做了一个美梦，眼睛半闭着。口齿不清地呢喃道：
“老婆…”
“不对，是女仆小姐…”
“不对，水族馆…队友…”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老婆在水族馆，女仆小姐还有队友…”嗯。姜瑜点头。
“……”
短暂沉默一下，神问道：“作为交换，你给了我什么？”
“告诉我，好孩子。”不满意姜瑜惫懒的态度，神抚摸的动作骤然停住，触手尖端抬起姜瑜的下巴，和她朦胧的眸子对视。
神那人一样的漆黑眼珠中深不见底，引诱一般温柔地低语道：
“是你美味的身体…纯白的你的灵魂…”
“还是那颗本该交付于我的，跳动不止的心脏？”
*
“是…口口。”回答后，姜瑜撑不住浓烈的睡意，呼吸逐渐绵长。
而坐在上首的神位中，黑暗里不断蠕动的影子逐渐抽长，汇成一抹高挑纤细的身形。
长裙盖住脚背，黑色薄纱覆盖住苍白昳丽的面孔。浓密的发丝下是黑雾一般的瞳仁，里面像是有无数条细线扭曲地交缠。
深渊似的眼瞳没有焦点，视线却如有实质落到姜瑜脸颊上…修长脆弱的脖颈…缓缓向下挪动，最后久久停留在她的左胸处。
手指削白，轻轻地触碰着那个位置，温热细腻的皮肤下是潺潺的血流。
指尖按住强壮柔韧的血管，只需要挪动半个指尖的距离，便能触碰到使血流奔渤的源头。
女人纤长浓密的羽睫颤动着，相贴的掌心下是心脏的勃勃跳动。隔着一层布料，将鲜活的生命气息也一起传递过来。
*
“姜瑜——”
“姜瑜————”
不知道哪来的呼唤声由远及近。姜瑜眨动双眼，视线中逐渐清晰。
她站在一片空荡荡的大街上，道路的两边是整整齐齐的小商铺。
这里是？
姜瑜的脑袋迟钝地转动起来，她抬起头，眼睛被灼烈的日光灼痛，变得水雾朦胧。
头顶正上方，在圆圆的烈日下是商场醒目的木质招牌：
【鲜肉区】
姜瑜猛地一惊。寂静中突兀地响起银铃一般清脆的童声，商铺拐角里飘出一只绿色的气球。
一群五六岁大的小孩子欢快跑过，幼软的脸颊上泛着健康的薄红，一路追逐着气球，很快消失在彩色的帐篷后。
姜瑜紧绷的神情放松下来。她盯着孩子们消失的位置，呆呆地想了好几秒。仿佛久置不用似的生锈脑袋才转过来劲。
是一群正常的小孩子，健康而有活力。
正常得过头…
没有羊蹄子，没有棉花一样的羊毛。不是小羊人，只是普普通通地穿着衣服，追逐玩闹的人类小孩。
他们追着气球跑开，远远得还能听到他们童趣的歌唱声：
【我是小赖皮，小赖皮哭啼啼
每天呆在房间里，爱咬东西不说话
跟着妈咪爬呀爬，要去咬掉爸比的腿
一下子，哗啦哗啦
咬啊咬啊咬也不是多有趣
咬啊咬啊咬晚上就睡很好
……】
远去的童谣让人摸不着头脑。
视角捕捉到什么东西。姜瑜转过头，瞬间如坠冰窟。
明明头顶就是近到触手可及的太阳。阳光暖融融洒在身上，她却冷得牙齿打颤，感受不到一点热气。
一间间肉铺里面空无一人。门头上用铁丝悬挂着待售商品招徕顾客。新鲜的肉制品像是刚从屠宰场运过来，还冒着腾腾热气。
污水顺着铁丝流下，每个商铺的地上都积着几滩油汪汪的血水。
红色漆面的木头板子上凌乱地写上肉价：
【头颅：一张羊皮/颗
四肢：两条羊腿/副
牙齿：两颗羊眼/口
……
……】
姜瑜一路看下，视觉神经控制不住地微微颤动。在价格表的最后一栏，额外放大的血色字迹仿佛在夸张地喊着大喇叭：
【今日特价！
心脏：一只整羊/颗
注：……】
鼻子像是从冰冻中逐渐苏醒一般，鼻腔充满血肉的恶臭味道，浓郁得仿佛每一个细胞都被腥气污染。
姜瑜心惊肉跳地看下来，忍住作呕的欲望，自虐一般靠近去看最下方细小的注释。
直到她的脸近得几乎贴到血淋淋的价格表上，那行蝇头小字突然变得格外清晰：
【心脏：一只整羊/颗
注：请确认您用于交易的羊符合以下条件
1/身长165.2厘米、体重102.5斤、牙齿健康…
2/羊龄20岁零3个月15天、母胎单身母羊…
3/丧尸种、会唱歌表演
……
……
最后，请配合确认羊的状态】
“oi！”
背后有人贴着耳朵喊了一声。
姜瑜下意识跟着扭头。
扭到一半，她硬生生止住动作，后背瞬间冒起一层冷汗。两只手搭上了她的肩膀，冷冰冰的触感隔着衣服冰得人哆嗦。
“oi！”它又叫了一声。语调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听上去像是遇到麻烦的路人，来请求姜瑜的帮助。
它装得很像，声音惟妙惟肖。但又很敷衍，像是麦克风中复制来的语音，缺乏情绪的失真感。
它不可能是人。
在姜瑜的视野角落里，肩膀上的爪子比成年人的手掌还宽，上面覆满灰色硬毛。锋利的弯钩指甲露在外面，是蓄势待发的状态。
如果她真的顺着声音下意识转过头，恐怕下一秒看到的就是自己失去头颅的身体。
非常突兀的，姜瑜脑子里冒出一个问题。
她忽然想起来，特殊交易区小羊人向她抛出的那个问题。
姜瑜喉咙紧张地吞咽着。
狼的叫声是什么？
她好像知道了。
*
“咚——咚——咚——”
厚重的钟声像是一把锤子，打碎令人窒息的浮冰。姜瑜溺水一般大口喘着粗气，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水鬼，浑身都是冷掉的湿汗。
“姜瑜——”
“姜瑜————”
又是呼唤声，姜瑜心头一颤，抬步就跑。但只成功往前跑出几步，就虚脱地蹲下来，累得直喘粗气。
她有些绝望地扭过头，被冲过来的人影一把抱住。
眼镜妹抱着姜瑜哭成一把泪人。紧跟其后赶过来的老奶奶和红领巾看着姜瑜仿佛溺水一样湿漉漉的模样，眼睛里是显而易见的惊恐。
上下打量了一遍姜瑜之后，她们的表情很快放松下来：“没事就好。”
“你还记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缓了好一会，不知道谁先开口问道。
姜瑜记得有只小羊拦路找茬，非要她回答问题。
想起那个问题，姜瑜的身体忍不住打个激灵，深入骨髓的寒冷仿佛还留在她的肩膀上。只等她一个转头，就把她的脖子扭断。
手无意识地摩擦着胳膊，姜瑜找回一点实感，继续回想。
她当时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了一个问题。之后发生了什么就记不清楚了。姜瑜只觉得精神非常疲惫，像是在浅浅的睡眠中做了无数个梦似的。
等等，姜瑜意识到一件事，身上又觉得冷了起来。
她从没有告诉过别人自己的名字。这些人是怎么知道的？
她们真的是人吗？
还是说又陷入了另一个循环，她还没有真正地醒过来？
众人没有注意到姜瑜微弱的抗拒，在老奶奶的催促下，她们将姜瑜无力的身体拉起来扶住：“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边走边说。”
日上中天，她们走在集市繁华的街道上，心底一片寒冷。
在羊群沉默的注视下，几人沿着箭头的方向闷头直走，不长的一段路却走得格外艰难。路过之处，羊们纷纷停下手里的动作，静静地跟在她们身后。
它们的眼睛看不出焦距，发灰的线装瞳孔像是盲人。但没有一个人会觉得，它们的注视有任何善意的可能。
硬着头皮走到出口，直到看见锈迹斑驳的大门口稍显明亮的光线，她们才真的松口了气。
方格一样的亮光中有一道高挑的黑色身影，戴着黑色手套的指尖计时一样轻轻敲击。
“该回去了。”女仆说道。
姜瑜闻声抬头，愣愣地望过去。
只是过了一个早晨，她却觉得像是很久没有见到女仆小姐了。
胸口心脏的位置噗通噗通跳动。为什么见到女仆小姐之后，这里会又热又胀的？
姜瑜攥紧胸口的衣服，脑子里响起恋爱导师的话。她自问自答地想道：
大概是因为，她爱女仆小姐爱得要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