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被夕阳的余晖染成金黄,王贞仪混在灾民队伍里,经过门卒敷衍了事的盘查后,缓缓进入天津府。
在摩肩擦踵的人海里,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客栈里多次大嚷着预言实现了的瘦弱旅客。
之前就对这人心生怀疑,于是她悄悄跟在后面。直到夜幕降临,这人到了满城。
满城,主要居住的是满洲八旗的官兵及其眷属,严禁汉人靠近。
而这个瘦弱的汉人竟然无人阻拦,大摇大摆地进去了。
王贞仪远远地望着,悄然间眉头紧蹙。
“你怎么在这儿?”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王贞仪回头,只见老渔民正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块油纸包裹的酱牛肉,大口地啃着。
“我的几条捕鱼船被雷火炸毁了,也成了灾民。”老渔民嘴角挂着苦笑, “吃最后一顿就去城南的施粥棚。”
王贞仪欣慰地问:“赈灾需要一套流程,报灾、勘灾、赈济、灾后重建,没想到施粥棚这么快就建成了。”
老渔民叹了口气,“之前就有几批灾民了。这年头,遍地都是。”
突然,一辆华丽的马车缓缓停在了他们面前。马车后跟着几个魁梧的衙役。
窗帘被一只纤细的手掀开,一个清秀的年轻女子探出脑袋,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德卿,没想到你也来天津府了。”
王贞仪上前,礼貌地问:“爱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爱淑兰自豪地回答:“我爹刚升任天津府知府,我帮忙着管赈灾。这是要回衙门。”
王贞仪赞许地连连点头:“爱姑娘真是有心了,你能担此重任,真是百姓之福。”
老渔民插话:“我和德卿一起来的,现在没地方住。”
爱淑兰热情地邀请:“跟我回衙门吧。包吃包住。”
王贞仪道谢后上了马车,老渔民则跟着衙役们。
刚到衙门,爱淑兰领着王贞仪到了后花园的书房。
书房内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书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墙上挂着几幅精致的字画。
爱淑兰洋洋得意地轻抚着书架上的书卷,柔声说:“我爹总是在这里批注公文,研究学问。”
王贞仪会意,“令尊一定是个博学之人。”
爱淑兰从书架上取出一册,翻开,指着其中的一段批注:“你看,这是他对《春秋》的注解,见解总是那么独到。”
王贞仪瞅了两眼,见是一行字:袁谷芳考据,《春秋》乃孔圣人之谎言。孔圣人如千年暗室的明灯,岂会有错乎?
她只看出一个老学究的迂腐论调,但还是笑着颔首。
爱淑兰合上书卷,认真地对王贞仪说:“德卿,我希望你能多留几天,一起探讨学问,也可以一起为赈灾出谋划策。”
王贞仪回应的时候,目光停留在一册格外破旧的《周易》上。
这本书的封面已经失去了原有的颜色,书角也磨得圆润,显然经常被翻阅。
她小心翼翼地将书从书架中取出,轻轻翻开封面,发现书页都有些松动了,但没有留下任何批注或笔记。
许多文人都有在阅读时批注的习惯,精彩的批注往往受到人们的追捧,例如金圣叹对《水浒传》的批注就非常有名,而且《水浒传》有多个版本的批注,这些批注不仅丰富了原著,也体现了批注者的独特见解和深刻理解。
出于好奇,王贞仪又抽出其他书籍,果然发现这些书上布满了批注。
她注意到,知府不仅在有深刻见解的地方留下批注,就连许多看似无话可说的地方,也会写上“甚好”之类的简短评语。
王贞仪心中涌现出一个念头,想起了祖父讲过的官场经验。
在官场中,有时候贪官会使用书籍作为翻译密码账本的工具。
照目前的情形来看,她父亲大概率是个贪官。
“淑兰,在赈灾这件事上,你具体做什么?”王贞仪好奇地问。
爱淑兰毫不犹疑地回答:“统计灾民的人数,去各商户筹集粮食。”
“我们去施粥棚看看,”王贞仪提议,看向爱淑兰的目光中闪烁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别让衙役跟着。”
于是,两人让老渔民陪同。
施粥棚外围,一群浑身脏兮兮、破破烂烂的灾民无力地躺在地上,他们的眼神空洞,仿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王贞仪走上前去,轻声问:“大爷,你们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吃不饱?”
老大爷抬起头,气恼地回答:“吃不饱?不,不是吃不饱,是根本吃不着!施粥一天天减少,每天还要抢,只有一小部分人能抢到。”
旁边一个衣裳满是补丁的中年人突然大声说:“我每天用尽力气去抢,可抢到的是什么?不过是寡淡如水的米粥!现在,我宁愿饿着,这样还省体力。”
就在这时,一阵嚎啕大哭声突然响起,王贞仪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妇人抱着孩子坐在地上哭泣。
她脸上满是泪水,眼睛红肿,身体因为哭泣而颤抖,声音哽咽:“我的孩子……孩子被饿死了……”
王贞仪瞅见爱淑兰眼中盈着泪水。
老人苦笑了一下:“常有的事。每天都有孩子因为饥饿而死去,可谁能管呢?知府大人高高在上,哪里会管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的死活。”
“你别想冤枉人,知府大人日夜不歇,就是为了你们。是其他当官的贪污了,和知府无关。”爱淑兰急了,扯着嗓子嚷。
灾民们像是看到了仇人,纷纷眼中含着熊熊怒火瞪了过来。
老渔民见状,忙小声劝着,领着两人往里走。
施粥棚的大门紧闭,里面没有一丝动静。
爱淑兰有些生气地说:“绕到后面去看看,说不定在准备今晚的米粥。”
三人绕到了施粥棚的后面后,却看到几个身材肥胖的厨子正拿着大锅铲,往一袋袋米面里掺沙子。
老渔民眼睛瞪大了,心中涌起了一股怒火,冲了过去,飞起几脚将那些厨子踹倒在地。
厨子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弄得措手不及,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爬起来想要反击,但看到爱淑兰时,立刻变得恭敬起来。
“小姐,我们……我们只是在做我们应该做的事。”一个厨子结结巴巴地说。
爱淑兰冷冷地看着他们,“你们为什么要往米面里掺沙子?”
厨子们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看起来比较年长的厨子回答说:“您不知道,这些灾民们饿了很久,看到饭会很急,容易噎住,所以,我们要掺沙子,这是为灾民们着想。”
爱淑兰听后,点了点头。
然而,老渔民却不买账,他拽住那些厨子的衣服,用力一拉,将他们拽倒在地,然后大声说:“谁信了,谁就是傻子!但凡是人生父母养的就说不出这话来!”
厨子们被老渔民的气势所震慑,倒在地上,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就在这时,几个厨子提着米面肉和蔬菜,掀开布帘子走了出来,,“这些东西,我们是要带回家的,有毛驴车,要不要一起?”
氛围立即变得紧张起来,爱淑兰的脸色变得苍白,她的声音颤抖着:“看来是被你们当成了傻子!这些贪污的东西,你们必须还回来,而且从此滚出保定府!”
年长的厨子听到这话,脸色一沉,他大怒着反驳:“大贪分明是知府,我们这都是拿些九牛一毛。”
爱淑兰听到这话,眼泪夺眶而出,带着哭腔:“你们这是在冤枉我父亲!我父亲是清廉的,他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你们现在就滚。”
厨子们冷笑不止,然后开始收拾走人。
“离了张屠户,还吃带毛猪?咱们自己做饭。”王贞仪爽快地建议。
于是,他们开始熬粥,然后在傍晚分发给那些饥饿的灾民。
爱淑兰亲自动手,一勺一勺地将热粥递给那些颤抖的手,王贞仪和老渔民则负责维持秩序,确保每个人都能够得到食物。
忙到子时,他们累得腰酸背痛,才终于让所有人吃饱饭。
衙门口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嘈杂声、哭喊声此起彼伏,如同一锅沸腾的开水。
老渔民在前面开路,他用他那粗糙的手掌推开拥挤的人群,声音沙哑地喊着:“让一让,让一让!”
王贞仪和爱淑兰紧随其后。
终于,他们挤进了衙门,只见老书吏跌坐在门槛上,脸上布满了泪水。
他一看见爱淑兰,便忍不住放声大哭:“老爷死了。”
爱淑兰脸色阴沉下来,没了大家闺秀的矜持,疯了一般朝东花厅跑去。王贞仪和老渔民跟在后面。
东花厅已经被封锁起来,知府的卧房前门口站着两名衙役。
王贞仪见床上躺着知府的尸体,脸色苍白,眼睛睁得大大的,显然是在惊恐中死去。
她走到床边,见仵作正在验尸,注意到知府浑身遍布浅浅的伤口,仔细观察像是锯子造成的,但若是锯子,一定会拉锯子,形成一整条深深的伤口。
而知府身上的伤口更像是锯子用力地摁在他身上。而这种的伤口即使遍布全身,也不足以致命。
她出去问守门的衙役:“知府大人今晚有什么异常吗?”
衙役摇头:“没有,他像往常一样进屋睡觉,一夜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