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贞仪观察周围，见都是废旧房屋，可见此地较为偏僻。

    院子中间有一棵老槐树，树下摆放着几张石凳。

    萨满轻叩门环，迫切地低声喊：“我把她们带来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穿茶色长褂，轻轻拨动一串紫檀佛珠。

    “鄙人赵忠孝，在宫里伺候圣上多年。”老人含笑错开半步，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萨满没有多言，转身离去。

    王贞仪右手抓着飞镖，领爱淑兰进了屋子。

    屋内陈设简单：墙上挂着几幅字画，书桌上摆放着几本翻开的书卷。

    “请这边来，有人要见你。”赵忠孝打开暗门，缓缓露出一条狭窄的走廊。

    王贞仪突然拔出软剑，抵住赵忠孝的咽喉，“你，进去。”

    “德卿，老朽和你爷爷是旧相识，你刚出生时，老朽还抱过你呢。”爽朗的笑声后，从走廊里现出一个身影。

    发须皆白，湛蓝的眼珠，明显是汉人和西洋人相合的脸型，穿着僧袍，也拨动佛珠，缓步而出。

    王贞仪注意到他戴着的玉扳指，上面刻着精细的翼宿星图，已有几分相信他的话，但还是问：“你读过什么书？”

    老人瞥了眼自己的玉扳指，笑着回答：“《解剖学图表》、《解剖学基础》，由维萨里在1539年出版。《人体的构造》，维萨里在1543年出版。《植物解剖初探》由马尔比基在1671年发表，是植物解剖学的重要著作。《胃的比较解剖学》由格鲁在1681年出版。还有《论心脏和血液的运动》，哈维在1628年发表，确立了血液循环理论……”

    滔滔不绝，如数家珍。

    王贞仪打断他的炫耀：“破斐斯，认识吗？”

    老人得意地微微昂首，“他是我最完美的作品，破斐斯，音译英文的‘完美’。”

    “苏连城那个戏班的事，是您做的？”王贞仪手按在腰带上。

    老人大笑，“敢问世间，谁还有那么大的手笔？”

    他话音刚落，忽觉咽喉一凉，便有鲜血喷涌而出，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不敢相信这一切。

    王贞仪冷冷地盯着他，收剑入鞘，然后从他手上摘去玉扳指。

    老人直挺挺地倒下。

    爱淑兰吓得脸色苍白，双手捂住嘴巴，眼中满是恐惧和不解。

    赵忠义仿佛预料到了，笑呵呵，“此獠罪孽深重，死不足惜，纪大人骗来送给你，正是此意。”

    王贞仪好奇地问：“你和纪汝似在连环局里扮演什么角色？”

    “天津府满城的萨满和城守尉想要造出新神，压制贪官污吏和黑风黑雨的大劫，就把爱知府当成牺牲。”赵忠义怜悯地看向爱淑兰。

    爱淑兰身体微微颤抖，眼中泛起了泪花，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声音带着哽咽：“我爹是清白的，没有人相信。”

    王贞仪将信将疑，“那本《周易》没有问题？”

    赵忠义微微颔首，“纪大人查过了，确实有问题，但那是诬陷。”

    王贞仪追问：“朝廷是什么立场？”

    赵忠义恭敬地朝上拱手，“当今圣上得知造神阴谋后，震怒。幸好你俩搅局，淑兰就是最大的利器。”

    爱淑兰疑惑和不安地问：“什么是黑风黑雨的大劫？”

    赵忠义叹了口气，眼神变得深邃，“历朝历代，总有不安分的人利用天灾人祸，传播令人恐慌的谣言，制造恐慌，如黑风黑雨，引发动乱，席卷人间。比如前不久的十劫歌。”

    天津府，八旗兵的身影随处可见，他们手持长枪，面色严峻，如同一道道活动的壁垒，封锁了每一条街道。

    “全城戒严，不得外出，违者杀无赦。”

    就连施粥棚也被团团围住，只进不出。

    灾民们战战兢兢地聚集在一起。

    突然，因饥饿和恐慌而紧绷的气氛被一阵哄笑声打破。

    一个瘦弱的中年男子脸上带着讥讽的笑容，“爱淑兰一定是躲了起来，戒严，就是不想让我们看到真相。这说明玄工玛法是假的，不敢让我们看到爱淑兰还活着。”

    一个老妇人摇着头，“我早就说过，这个伪神是融合了共工、真武大帝、地藏王菩萨。”

    旁边的一个青年男子，愤怒地吼：“造这个伪神不是为了我们百姓，是为了贪官，有这个伪神，只要随便献祭一个知府，抛出一些粮食，抛出的粮食只是贪官们的九牛之一毛，也不妨碍他们继续贪。但能让我们百姓误以为是大获全胜，这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你们这是在造谣！玄工玛法怎么可能是假的！”一个壮汉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冲上去要揍他们。

    “对，玄工玛法怪罪下来，会连累我们。”一个老汉附和。

    “若玄工玛法是真的，爱淑兰到底有没有被神罚，为什么不让我们看？”说话的是一个中年妇人。

    这个问题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涟漪。灾民们面面相觑，原本愤怒的情绪被疑惑所取代，哑然无语。

    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赵忠义的小院子外。几个八旗兵骑着马车疾驰而来。

    王贞仪听到外面的动静，隔着窗子朝外望去，一眼就认出为首的正是上次护送纪汝似的那位佐领。

    赵忠义脸上露出了笑容，声音中带着一丝兴奋：“来了。”

    妙妙子带着几个壮汉闯入灾民窝里，引起了一阵骚动。壮汉们抬着一具焦黑的女尸，尸体穿着与爱淑兰相同的衣裳，身体轮廓也极为相似。

    妙妙子站在人群中间，声音高亢：“玄工玛法已经降下了神罚！”

    他的话语如同一颗炸弹，在灾民们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灾民们的情绪被这突如其来的“神迹”所点燃，有的人甚至跪倒在地，开始祈祷。

    就在这时，佐领驾着马车缓缓驶来，马车停在了施粥棚的旁边。

    爱淑兰手心微微出汗，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鼓起勇气，掀开了马车的布帘，露出了自己的脸。

    “她在那儿！”有人惊呼，声音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人们纷纷转过头来，目光聚焦在爱淑兰的脸上。

    妙妙子和壮汉们见势不妙，拔腿就跑，但没跑出几步就被周围的灾民们团团围住。

    “这是骗局！”一个灾民愤怒地大声喊。

    妙妙子脸上露出了恐慌的表情，最终在众人的逼视下，跪倒在地，声音中带着哭腔：“是的，这是一场骗局，我们本来在散布十劫歌的谎言，引导你们造反，我们好趁火打劫……”

    来自盐山城的灾民们都愣住了。

    “可我被贪官污吏们抓住了，他们让我造出一个伪神，先给你们几天饱饭，以后伪神让你们饿着，你们就会饿着，把你们的每一滴血汗，就像是榨芝麻那样榨得干干净净。”

    鸦雀无声。

    王贞仪却能清晰地感觉出来，每个人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有点儿不对劲儿，不，是太不对劲儿了。

    她目光锐利如鹰，紧紧地盯着妙妙子，忽然想通了一件事，没有丝毫犹豫，急匆匆离开。

    防止在街上遇到八旗兵，她提起裙摆，轻盈地跃上屋顶，脚步轻盈而迅速，如同一只夜行的猫儿，悄无声息。

    在屋顶上，她的视线豁然开朗，能够清晰地看到八旗兵的动向。

    她看到八旗兵们正杀气腾腾地往施粥棚收缩，立时明白自己的猜测很对，就加快了脚步，简直像一阵风。

    当她路过衙门时，瞅见老渔民和几十个衙役正焦躁不安地站在门口。

    夕阳如血，金红的余晖洒在赵忠义的小院里。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算就了汉家业鼎足三分。”他坐在屋檐下，手里拿着破旧的酒壶，得意洋洋地哼唱着诸葛亮的戏词。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那是王贞仪。

    她的声音冷冷地打破了赵忠义的自娱自乐：“其实只有一股势力，就是朝廷。”

    赵忠义转过头，看着王贞仪，脸上的笑容凝固：“你说什么？”

    王贞仪表情严肃，声音坚定：“先是用十劫歌把盐山县的百姓赶到天津府，然后让他们体验饥饿劫，激起他们对贪官污吏的仇恨，很可能暴动。用玄工玛法想让他们满是希望，再揭穿伪神，让他们绝望，最后彻底激化矛盾。”

    赵忠义露出揶揄的笑，“你大概是疯了，朝廷为什么造自己的反？”

    王贞仪面色凝重，“自满人入主中原，始终有很多人反清复明，每到灾年，暴动纷纷。而这些暴动几乎都是因神话和预言而起，所以，朝廷故意引起暴动，屠杀灾民，但会放走一些，让他们都以为从预言开始就是骗局，将暴动扼杀在萌芽中。”

    赵忠义笑着摇了摇头，笑容中带着不屑：“识破了又如何？你能改变定局？”

    王贞仪正要开口，却听到了脚步声，迅速藏匿在阴影中。

    佐领慌忙来报：“眼看灾民们就要暴动，忽然来了一群百姓，喊着自己来自不同的县，朝廷的赈济粮发下来了，赶快回去吧。于是，灾民们一哄而散。”

    赵忠义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气得摔了酒碗，怒斥：“你们干什么吃的？”

    佐领的声音中带着无奈：“天津府的几位道台来了，城守尉没办法动手。”

    赵忠义没好气地摆手，吼着让他滚。佐领低着头，匆匆离开了小院。

    待佐领离开后，王贞仪从阴影中走出，她的眼神中没有一丝温度，“即便朝廷的阴谋得逞，也阻碍不了暴动。老百姓只要没饭吃就会暴动，预言和神话只是个借口。”

    赵忠义想要反驳，忽然觉得咽喉一凉，就看到鲜血喷涌而出，眼睛瞪得大大的，身体抽搐了几下，然后无力地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