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二十三层高的天台上往下看,感觉就像是眼睛开了广角。
今天是周五,楼下的马路就和往常一样,车水马龙、人潮涌动。
就和往常一样。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就好了。
方奕春低下头,看着那双正放在护栏上的手。
它的背面还残留着昨天留下来的血渍,沾上的时间先后不同,颜色深浅也不同。
她是爱干净的人,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保持干净了,也只能任凭血渍染红双手。
两天前,方奕春所在的A市爆发了丧尸病毒。
就和电视剧里演的差不多,在某天的傍晚,太阳还没有完全掉下去,但街边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
感染了病毒的人在商业街上乱窜,没等大家反应过来,病毒已经在牙齿和伤口间传开了。
迟来的通知和警告,在电子设备里像病毒一样不断传播。
方奕春住的那栋楼在商业街的旁边,她坐在家里,听到楼下传来骚动,刚走到窗边往下看,客厅的电视里就传出了紧急播报:
“x区x路商业街疑似出现传染性病毒,被感染者具有攻击性,请市民们不要外出!”
街上的人们四处躲藏,幸运的人及时跑进店里,不幸的人被丧尸追赶,在即将到达店内时被拒之门外,只能被丧尸扑倒在地上。
血腥味弥漫在空气里,从下而上地飘散。即便在二十三楼,方奕春也感觉那黏腻的气味触到了自己的鼻子。
她胃里一阵翻涌,喉咙发酸,捂着鼻子跑进了客厅,用力地关上了阳台的门。
方奕春抓起手机,颤抖着点开屏幕,拨通了丈夫的电话。
绵长的嘟嘟声后,电话那边传来丈夫哑着嗓子的声音:“什么事?”
方奕春慌张地把事情告诉了他,让他小心,先不要回家。
在她说话的时候,对方一言不发,像是认真在听。
方奕春最后一个字说完,对方还是什么话也没说,她只听到对面嘈杂的说话声和纷乱的音乐声。她知道,丈夫是去喝酒了。
过了五秒左右,电话那头传来“嘟——”的长音,被挂断了。
方奕春叹了口气,把手机丢到一边。
丈夫是三年前在相亲过程中认识的,见面聊了一下午,双方都很满意,经济状况也不错,便顺理成章地交往了。
一切都很好,他们在一年后顺利地结了婚,买了房。丈夫的公司也处于上升期,他让方奕春辞掉工作,待在家里,什么也不用干就可以了。方奕春考虑了一阵后,接受了提议,又自己找了一份可以居家办公的工作。
一切都很好。
只是某天,丈夫工作的公司破产了,失去工作的他变得易暴易怒,也开始不断地喝酒。
每天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家,如果客厅里没有坐着人等他,他就会冲到房间,把方奕春硬生生拉起来。
接着他会重重地叹气,然后拳头就会落到方奕春的肩膀、大腿、肚子上。
方奕春是怕痛的人,于是从被打的那天起,她便每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着丈夫带着酒气回家。
她尽力做到最好,安慰丈夫,照顾丈夫,把他哄到床上睡觉。
只有这样做,丈夫才不会向她扬起拳头。
有次方奕春没有哄好喝醉的丈夫,于是伤疤和淤青如约而至。
她坐在客厅里,给自己擦药。视线看向半开的卧室,丈夫在黑暗里安稳入睡。
她猛地想,这样的丈夫,这样过分的丈夫,自己竟然能忍受这么久。是自己的问题吗?是自己没有逃跑的错吗?
她坐在客厅里,想了一个晚上,最后也只能叹出一口气。
再之后,每天晚上,不管有没有被打,她都一直坐在客厅里,或是盯着窗外发呆,或是缩在沙发上哭泣。
就像现在一样,方奕春躺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天越变越暗,最后变成一块漆黑的布。
她想,丈夫马上就要回来了。就算是丧尸病毒爆发,丈夫也会回来吗。
虽然她提醒了丈夫,但他不会听的。就像每一次一样,她说不要做的事情,丈夫总会不假思索地做。
如果丈夫回来了,他会不会带着伤口回来呢,他会不会被丧尸咬呢。方奕春看向紧闭的房门,幻想着丈夫手脚扭曲着走进屋子,不禁笑出了声。
他要是真的变成丧尸了,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门外响起沉重的脚步声,楼道声控灯应声而开,亮光从门下的缝隙钻进来。
丈夫回来了。
敲门声响起,方奕春站起身,从猫眼往外看。丈夫脸涨得通红,身形不稳,似乎快要摔倒。
于是她打开门,门还没来得及关上,脸上便迎来一记耳光。
她被打得措手不及,脸颊火辣辣地疼,而丈夫却只是关上了门。
其实,她已经不在意这些事了。但是有的时候,她很想要知道为什么丈夫会这么做。
丧尸咬人是没有原因的,本能驱使下的行为是没有原因的。但丈夫呢,他是活人,打人的原因又是什么呢,也是本能吗?
方奕春躺在沙发上,像被打了强性麻药,失去了所有知觉,皮肤麻麻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想马上睡上一觉。
她看见丈夫边骂着自己,边在房子里来回走动,手上提着大包小包。
她想丈夫大概是知道病毒爆发的事了,不过肯定不是因为自己刚刚和他说才知道的。
因为没有“及时”告诉他,而导致他回家路上被丧尸追了半条街,是方奕春挨打的原因。
至少他是这样说的。
厨房,冰箱,橱柜。
丈夫拿着袋子走来走去,从这些地方翻出东西,塞进袋子里。
好吧,好吧。
方奕春猜到丈夫想做的事,但她没有力气阻止,也不想阻止了。
她眨眨眼,看着丈夫提着袋子打开门,再关上门。
不知为何,她却有一种如释重负地感觉,于是她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等到方奕春再睁眼时,就是第二天下午了。
墙上的时钟敲了一下,刚好一点整。
客厅旁就是玄关,躺在沙发上就可以看见大门。
昨天丈夫走的时候,大门被他关上了。但现在,它敞开着。
方奕春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刚想直起身,迟来的酸痛感却迫使她保持躺着的姿势。
突然,她听见卧室里传来重物掉落的声音。
她一惊,侧过头去看卧室,发现卧室的门半开着,里面一片黑暗。
接着,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半开的门边。她定睛一看,落实了猜想。
是丧尸。
方奕春也才想起来,家里的门关上后,是会发出很大的声音的。但昨天根本就没听到。
也就是说,丈夫出门时没有关上门。
心脏砰砰直跳,她屏住呼吸,用力抓住沙发上的枕头。
该逃跑吗?逃去哪里?还是说要和它打架?自己现在这个样子真的打得过吗?
没等她想完,丧尸就迈开了步子,往前移动。
丧尸摇摇晃晃,往前走了走,却撞到了门上,退后了一步。
它再往前走,却又一次撞到了门上,被撞得摔在地上。
方奕春察觉到不对劲,视线往上移,发现这个丧尸的不同之处。
它的眼眶是空的,乌黑的两个洞,就像卧室里面那样。
它看不见。方奕春几乎欣喜若狂地想。
于是她决定先站起来,躲到阳台再考虑下一步。
可她一起身,肌肉牵动着伤口,还没结痂的伤口被一扯,不满地向皮肤发泄着,痛感也一并传来。
她下意识地抽了一口凉气,在地上摸索着的丧尸猛地抬头看向她,接着稳稳地站起身,疯了似地朝她冲过来。
方奕春来不及躲闪,被它扑在了沙发上。
丧尸紧握着她的左手臂,张开嘴就要往上咬。
她试图用腿踹它,但此刻腿正被丧尸的身体压着,没有一丝活动的空间。
令人厌恶的腐臭味飘进鼻子,丧尸身上的血液也滴在了她的手上和衣服上。
大概是情急之下会爆发一些潜力,她用右手抓过枕头,用力地挥向丧尸。
枕头虽然是柔软的东西,但是被用力甩在脸上也没有那么好受。
丧尸被这么一打,头偏向了另外一边,方奕春再用力推开它,就逃离了它的禁锢之下。
她拼了命地往阳台跑,大腿传来一阵阵的刺痛,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刚刚那么一遭她发现了,这个丧尸听力很好,速度很快,力气也很大,只不过看不见。
必须要在丧尸朝自己跑过来之前进到阳台。
沙发到阳台距离不远,她一只脚跨过阳台的门槛,就转身去关门。
丧尸追上来的速度很快,门没来得及完全关上,被它的半个身子卡住了。
方奕春费力抬起发胀的腿,狠狠地踹开它,虽然只把它踹开了一点点距离,但足以把门关上。
丧尸被关在门外,整个身子趴在玻璃门上,用力地捶着门。好在玻璃门还算坚固,应该不会那么容易被捶碎。
方奕春松了口气,卸掉全身力气瘫倒在地上,不再去理会屋子里的丧尸。
相比起丈夫,丧尸也没有那么可怕。至少只要躲起来就不会受伤。
天花板上晾衣架上还挂着几件衣服,有她自己的,也有她丈夫的。
在这种时候,还需要换衣服吗。她看着衣服想。
丈夫走的时候没带衣服,他就必须要一直穿着那件带着酒气的味道的衬衫。
“真邋遢。”她笑着对自己说。
刚刚的事耗尽了她的力气,大概也有没有吃东西的原因,她又觉得有些累了,便再次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