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康十九年冬,长乐城内外大雪缠人,只叫得此方世界是万籁俱寂,这是郁都战役后的第七年冬,也是大乾战败,割地赔银后议和的第一年。
这一年冬,白雪裹地,既挟持住了山川丛林,也束缚住了大乾百姓,让饥民们饿死在了雪里,却又让恶狗将其深挖出来,啃食殆尽。
倒是真成了一场没有流血的荒年!
仅剩了白茫茫的世界,倒也落得了个干净。
陈长安独身一人背着个破布包,穿了一身打满各色补丁的黄色道袍,左手拿着根歪歪扭扭不成样的枯木杖,这根杖上还挂着条写着“驱邪避鬼,包治百病”的泛黄白幡。
他走在街上满脸的愁苦之色,一张清秀的脸都快皱在了一起,又伸出手摸了摸自己腰间的钱袋子,只觉着他和自己的心一样是空落落的。
“这大雪一时不停,难不成我又得迁去别的城?”
“不成不成,这永乐城我要是走了,阿姐又得是对我念个不停了,再说我哪儿来的那些个路费?”
陈长安心底一琢磨,顿时只觉着自己是前途无望,他伸手住天上飘来的一抹白雪,只留给他了一阵彻骨的寒。
突然后面有一道温婉的声音传来,叫住了他,“岁岁!”
陈长安回身瞧去,却见是一身青绿色冬装的双髻女子,才发现是望香楼的掌柜之女——春两袖,也是一直照顾他不少的阿姐。
春两袖跑得有些着急,清丽的脸上还染上了两团浅红,她轻轻喘着气,有些不满地看着他。
“陈……陈岁岁,你倒是年轻腿脚快,来了街上也不和我打声招呼?”
她像是累极了,又用手拭了拭额上的薄汗,才将一个绣着荷花图样的的荷包塞进了陈长安手里。
“今年风雪太大了,我知道现在也难找到什么活计,这些银钱你先使着,怎么也得撑过了这个严冬再说别的。”
陈长安拿着手里沉甸甸的荷包,只觉着它是在发烫,烫得他心里火烧烧的,一时竟做不出其他的反应来。
反而是春两袖瞧见他这副呆呆的模样,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认真地对视着陈长安那双棕褐色的鹿眼,语气也是温温柔柔的,“岁岁别发愣了,这些银钱你可得仔细收着,丢了阿姐可是也再拿不出的。”
“阿姐……”陈长安一双鹿眼有些湿湿地看着春两袖,他又将青色的荷包塞回了她手里,“阿姐……我挣得到钱,等这两天雪小点,街上行人就多了……”
“我知道岁岁挣得到,你可是这永乐城……哦不,我们整个大乾最是厉害的小道士行了吧!”春两袖微笑着打断了陈长安的话,她像是一个真正的姐姐一样,在夸赞着自己那个不懂事的小弟弟。
然后她又将荷包塞回了陈长安手里,便转身小跑回去,可走了一段路,她又回过头来笑着看向陈长安。
春两袖招了招手,“快回去吧,这雪也太大了,你这小身板可抗不住。”
“阿姐……”陈长安看着那逐渐远去的绿色身影,心里五味杂陈的紧。
陈长安是在郁都战役的第三年遇上的春两袖,那时候的自己失去双亲不久,一个人流浪在街头,刚好是走到了望香楼门前,是春两袖不顾他父亲春掌柜的阻拦,暗暗接济了自己两年,自己才不至于饿死的。
没想到现如今自己还是要靠着阿姐的接济,才能勉强度日,这世上也只有她还会那般的叫着自己的小名岁岁了。
就如同他们是一对真正的姐弟一般。
陈长安不知道该怎样去回报春两袖的恩情,现下的他就是连着吃饱穿暖都还成了问题。
他又盯着手里荷包上那淡粉色的绣花看了好一会,最终还是将它小心翼翼地收进了怀中,他想他还是下定了决心。
永乐城只不过是大乾无数普通城镇中的一个,这里不大不小,却仍有无数冻死骨遍布在这白茫茫一片的大雪之下,陈长安想要不再拖累春两袖的活着,便只有去往一个更加繁盛的地方。
陈长安想要去长陵,那是大乾真正的富贵宝地,毕竟天子脚下呆着的无一不是权贵之家,那才是一个寸土寸金的地儿,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
也许将来自己会后悔,但他好像也没了什么多余的选择,谁说将错就错就不是一条路了呢?
陈长安最后望了望春两袖离开的方向,一双鹿眼也难免多了几分哀伤,他喃喃道:“阿姐,你不会怪我不辞而别吧?”
可惜这漫天鹅毛白雪,他的话也只有自己听了去。
……
陈长安是准备走了,但却又还没走。
他冒着大雪回了自己的“家”,这算是个家吗?陈长安也不知道,但这些年来自己一直都宿在这里。
也只能宿在这里。
这个地方在陈长安想来,曾经必然是个富绅权贵居住过的园子,虽然现如今四处看着全是被大火焚烧过的痕迹,房梁是断的,一端还倒塌在了地上,屋顶也是破洞的,时不时的还有白雪落下,就连着他睡觉的地方,也不过是屋内一个仅能避风避雪的角落,而他的床更是一堆用枯草铺就的。
看着就是不像是个家!
但这都是他还是靠着自己的的胆量,才能勉强拥有的住处。
这处破烂园子别看已经这般模样了,可在永乐城一群乞子里面都已经算是抢手货,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能有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住着,已然是极幸了。
若没有,那非得在那些个桥洞下面抢地盘,说不定风雪再是大些,还得在桥洞里作了那些冻死骨。
要不是这园子闹鬼,有的他陈长安来住着?
这永乐一带哪个破庙荒宅又不是住满了荒民?
现下陈长安他一想来都只觉着自己简直勇气无双。
而今他要离开这里了,倒是有点不舍了起来。
陈长安又四处走走停停,才发现他能带走的东西也实在有限,其实要要拿走的也只有一样。
准确来说是一个人,至少在他活着的时候还是。
毕竟这个园子闹鬼也不是闹着玩的,这儿可是真的有鬼,才能寂静荒废了好些年。
陈长安苦笑一下,却也不是害怕。
他想,至少还能有个人,哦不,是有个鬼说不定能陪着自己去长陵闯荡一番。
只不过这只鬼还是个失了忆的神仙大人!
想来他也是没有骗春两袖的,因为他还是个有点小能力的假道士,只不过他那善良的阿姐,从未相信过他就是了。
说起来陈长安的能力,也是鸡肋不已,有时间不仅帮不到自己不说,还会把自己吓得个半死,他生来双眼神异非常,可见世间鬼怪。但他一双眼除了能见鬼、能看些鬼怪的障眼法,也并没了其他什么异处,平日里也只能靠着坑蒙他人,才能靠手艺混口饭吃。
但这两年来显然是永乐城行情不怎样,荒年不止、战乱不休的,这永乐城也非能永乐了,哪儿会有人有几个闲钱来请自己这个名不副实的小道士呢?
如今自己这走了倒也好,说不定那长陵便是自己的机缘之地,再来自己也不用继续拖累着春两袖。
他知道这两年虽说是世道混乱,但凭着春两袖那姣好的面容以及身后的望香楼,也是有不少富贵人家上门向她提亲的,但她却是不知为何一直没有传来过喜讯。
其实春两袖不说,陈长安大抵也是能猜到几分的,能让她婉拒亲事的,除了自己这个累赘,还能是谁?
这两年也不只是自己行情不好,光陈长安就知道这永乐城已经有好几户商贩关了门,不知去向。
他阿姐家的望香酒楼怕也是开始吃起了早些年攒的老本来,陈长安有时候偷偷摸摸地去看他阿姐时,他就知道望香楼连带着下人都辞退了好些。
这般情况下他又怎能继续赖着阿姐?
怕是陈长安他在她身边再赖个两三年,他阿姐只怕是都要成个老姑娘!
陈长安想看,又抬眼看了看外面还下着的大雪,再等这几日雪小上一些,他便准备起程离开这永乐城。
他走到枯草堆边躺下,嘴里还叼了根顺手捡的不知名杂草,杂草干枯的不成样子,但陈长安叼在嘴里久了,总好似还能尝到丝若有若无的甘甜。
这份甘甜会让他想起自己父母还在的日子,生活便也不像是过得那般苦了。
他又在枯草堆里摸索了好一会,最终才从里面掏出了柄质地古朴的玉灯来,这玉灯灯柄细长,灯身还镌刻着些云纹,陈长安用手敲了敲它,这玉灯竟是无火自燃起来,只不过这这火焰的颜色却并非寻常的明黄一色,却是冒着幽幽冷气的森蓝之色。
无端的就是令人感到一阵阴寒!
随后自这森冷的火焰中又腾起了一团白雾,白雾朦胧,直叫得人看不真切。
它松松散散地飘至一旁,竟是从里面凝聚出了个身形高挑清瘦的人影来,白雾也随即缓缓散去,那人渐渐露出了面貌,陈长安瞧着眼睛都不带一点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