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穹学会了把龙角和龙尾收回去，丹枫说，这个叫血脉天赋。
穹似懂非懂，不过他连自己怎么好端端地就换了个种族都搞不清，这样的小细节也不重要。
银丝被手拢起，木梳的齿在其间穿行，最后系上发带，散在主人的肩膀上的长发整整齐齐地变成马尾。
丹枫早早地离开了。
他也算是罗浮的大人物，事物繁忙，之前的假是费了大功夫才请下来的。
陪着穹摸了几天的鱼，工作就更处理不完了，于是急急忙忙地回去，有点狼狈，但是不要让那孩子知道。
临走前，丹枫又嘱咐穹，“注意安全。”
穹哭笑不得，“我又不是孩子，要注意安全的是你。”
丹枫扬起嘴角，红红的眼尾也柔和起来，“好。”
穹最近活动的范围成了竹林，日子过去那么久，他早就放下了当初的尴尬。
也有一定摆烂的成分就是了。
他一向很擅长这个。
有个少年闯进来，看见穹，哭着向他求助。
他说自己叫丹云，他的朋友青禾昨天说要去救人，可至今都没回来。
族里的人一直说最近危险，不让他们出去，他也劝了青禾，可是青禾很坚持。
现在青禾不见了...
丹云低下头，声音逐渐变小。
他像个守着秘密的人，不敢跟大人说，于是偷偷地找上了穹。
穹是化了龙的人，一定有办法。
“陪我去看看吧。”丹云乞求，“我担心他。”
“你留在这。”穹对他说，见丹云皱眉，他补充道：“我去就行。”
“我才知道青禾跟那个人会面的地址。”
穹沉默了一下，改口，“你带路吧。”
忘了这茬。
2。
这么多天，头一次出了洞天，穹一直在安抚那个孩子。
路上，他们遇见了焦急的女人，她也问他们：“你们看见一个持明族的青年了吗？”
她指着穹，“像你这么高。”
“青禾？”丹云问。
女人点头。
她说，她的好友落入了寿瘟祸祖的人手里，她便向青禾求助，可约定的时间过去了，她没见到青禾，也联系不上他。
女人有些疲惫，说话时眼神空洞地望向四周。
“你朋友有事，你去找云骑军，去找十王司啊！你找他干什么？！”丹云愤怒地指责她。
女人难堪地低头，低声说，“我朋友，她魔阴病发作了，我不敢...抱歉。”
“你现在道歉有什么用。”丹云不接受。
“他在哪？”穹看向女人，直直地看着她的眼，像孩童不避讳的天真，又像是看穿了她。
女人惊慌失措，怯怯地避开穹的视线，努力保证镇静，“药王秘传的地盘，我在信里跟他说了。”
她攥紧了衣服的裙摆，终于下定决心，继续解释，“我是丹鼎司的医士，之前，我的朋友突然来找我说她不舒服，我发现，她寿数已经到了...”
“我见过很多将要魔阴身发作的人，他们明明还活着，早早地就被十王司的人带走了。”
“她跟我说，她怕...我心软了，隐瞒不报。我发誓，我只是想她再多留几天。结果她消失了，后来又给我写信，说她在药王秘传，说她的长生病好了...”
“我跟青禾说了这件事，告诉了他信的地址，我们一起调查了很久，可是开始行动前，他失踪了。”
她焦急地等，直到看见持明族的人路过，才下定决心说出真相，寻求帮助。
“你是他什么人？”丹云不信她，厉声质问。
“青禾他...”女人哽咽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那些话从喉咙里挤出来，“他「前世」，是我的爱人。”
她终于忍不住流泪了，“求求你们，帮帮我。”
“你回去。”穹对丹云说。
“不要。”丹云很倔强，“我要找到青禾。”
3。
被欺骗好像不是什么难猜的事，女人大可不必编造谎言，就算她说自己梦见青禾被绑架了，穹也会跟着她去目的地的。
只是丹云这孩子...
他说，自己「前世」也跟青禾是好友，青禾化卵早些，现在更年长了而已。
很显然是把女人的话听了进去，对她生了些信任。
女人听见丹云的话，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擦去泪水。
罢了。
穹叹口气，对丹云说：“你，现在跟族里的人说，我们要去救青禾，地址呢？”
女人嘴里说了个地址。
“发过去。”穹说。
丹云脸色惨白，但还是照做了。
女人面色如常，“走吧，我们要赶快，时间不等人的。”
等被药王秘传的人发现，关进牢里时，女人神色也没什么大变化。
她只是回头看了眼，对身边的人挥挥手，“看好他们。”
她甚至都没跟二人周旋，好像他们只是什么物品。
也是...持明髓可是长生药材。
要什么感情？
丹云没有想到这突如其来的背叛，一脸的不可置信，可他很快就顾不上了。
女人确实没骗他们，他们见到了失踪的青禾。
患了魔阴身的怪物趴在他身上，黑暗里传来窸窸窣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他在吃人。
意识到这点，丹云发疯了一样冲过去，踹开怪物，他跪在地上，青禾疲惫地睁不开眼，浑身都是伤痕，血肉绽开。
“对不起，我来迟了。”丹云说，“我又来迟了。”
青禾颤抖着发出气音，“渴。”
其实没有声音，青禾的脖子上有道骇人的伤口，他早就不能说话了，是丹云仔细看了好久才分辨出的。
丹云泪眼模糊地想给青禾找水，被穹制止了。
“嘘。”他对丹云说。
穹有着旺盛到不可思议的生命力，医司的人用他生龙尾时流下的血做了点小研究。
皮肉被割开，在愈合之前，穹把那孩子的牙嵌了上去。
“嘶。”穹悄悄地呲牙。
那孩子开始慢慢恢复。
这是成果之一。
结果出来的那天，报告就被毁了个彻底。
4。
青禾渐渐地清醒过来，他还是很虚弱，不过至少死不了。
穹甩甩手腕，疼死他了。
“谢谢。”青禾对穹说。
新生持明的事他也只是听说，见过穹的人很少。
“没事。”穹看看周围，思考怎么出去，那女人带他们进来时候也没避讳，路倒是记得清楚，只是青禾太虚弱了。
这下要等人来救他们了...希望丹枫不会发脾气。
心里一虚，穹赶忙安慰自己，没事没事。
青禾突然面色严肃起来，比起丹云这个少年，他已经加入了云骑军一段时间，所以对周围环境变化更加敏锐，“外面起火了。”
还没等三人考虑什么，门开了，失踪许久的女人出现，她神色淡淡的，好像刚才背叛的人不是她，“走吧。”
“我放了把火，我们趁乱跑。”即使青禾就在眼前，她也不再表现得深情，“再晚，就来不及了。”
“你还敢来。”丹云说，“谁会信你的鬼话。”
“我不那么做，你觉得那群疯子会信我？”丹云嗤笑，“我不过就是个小喽啰，总要做点什么，才有机会毁掉这。”
“而且现在，没有我你们可出去不。”女人语气冷漠。
她临走前又瞥了一眼这个地方。
啧，无聊。连持明都不能给够，说什么最近龙尊天天在抓人，要小心。还要她自己亲自来。
他们逃出阴暗的地牢。
“去哪？”黑色短发的少女站在道路尽头。
是十王司的判官。
她心生恐惧，突然动不了了。
她低头，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跟地连在了一起。
是啊，差点忘了，她的魔阴身已经发作了，还是拿着这点骗的青禾。
火追了上来，燃到她身上，青禾突然回头，叹息一声，唤了她从前的名字。
她没告诉过他！
她张嘴，声音都随着身上的枝叶一起，化作火焰里的灰烬。
惟有沉默。
5。
外面意外嘈杂，人如同失穴的蚁群从大火中逃离，判官带着三人走在人群中，不紧不慢，就算是正好奇地四处看的丹云，也跟人群格格不入。
直到丹云看清了，那些是被救出来的同族，他们深色苍白，很多人已经很迷不醒，有人被搀扶着漫无目的地看周围，丹云跟他们对视，又马上收回目光，老老实实地跟在判官身后，盯着她的裙摆上坠下的红绳，头也不敢抬，好像身后是骇人的厉鬼。
不去看，就什么都不用想。
雪衣带他们上了星槎，她这时又仔细地看了一遍青禾，年轻的面庞透露出威严，“青禾，你太冒险了。还有...你这两位同伴也是。”
青禾脸上没有笑容，神色坚定，“从她那里知道消息的那一刻，我就接受自己所有的结局了。”
“我们有无数种方法去接近她。”雪衣说，“而不是再搭上一个人，哦，是三个。你们持明，可真是有爱。”
穹理直气壮地回望雪衣，少女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用眼神继续教训下一个。
丹云低下头，他还没做好被族里长辈教训的准备呢，就被雪衣训了，整个人蔫了，像根脱水的小白菜。
“这是最快的。”青禾还是坚持，丹云偷偷戳他，青禾全当没看见。
雪衣轻笑一声，“算了，不打扰各位了。”
转身离开。
“她刚刚是生气了吧。”丹云问。
“有吗？”穹摇摇头，“应该是去工作了。”
等雪衣不见了，丹云才突然想起来，“那个人说她朋友也在里面！魔阴身...我们要不要告诉那个姐姐？”
穹扶额，这倒霉孩子还信她呢，持明族怎么教出来的小孩子。
“她骗你的。”穹说，“她从一开始就都在骗你。不信你问青禾。”
万一把小孩子逗哭了，还要哄，穹决定让看着就很靠谱的青禾来承担这个风险。
“她跟我说的，是她误入了「药王秘传」，被他们喂了药，即将堕入魔阴身了。”青禾说。
“你怎么就去找她...”丹云把话吞了下去，一个猜测浮上心头，“她就是茗落？！”
青禾点点头，“你直觉挺准的。”
小孩果然一副要哭的样子。
“跟你没关系。”青禾对丹云说，“是我想去拿回「前世」的东西。”
穹的吃瓜雷达响起。
青禾看他一眼，解释起前因，“因为轮回蜕生的特性，我们常会给自己的「来世」准备些东西，经常是日记。”
但是青禾没有。
起初他并不在意，倒是丹云，翻了自己的日记，知道青禾是他前世的好友，便主动凑过来，跟青禾说些曾经的事。
茗落也在其中，在丹云的日记里，她是位颇有天赋的医士，他因为青禾而与之交好。更重要的是，青禾，是为了救她才死的。
那之后，丹云就不再与她来往了。
蜕化后，青禾新生，在他成年加入云骑不久，那个女人突然开始频繁地跟他接触。
时间变化，她改了名字，但她并不知道，自己一直都是持明内部重点观察的对象。
“我后来发现，她知道很多持明的事，有天她说的话跟我曾听丹云讲过的重叠了。”青禾说，“所以我试探了她，她对我表现得跟从前一样，很开心。”
“她拿了你的那些东西？！”丹云音量提高。
“对。”青禾面色变得严肃，“她一个丹鼎司的医士，对持明的日记那么感兴趣，见我似乎有重拾记忆的倾向又表现得喜悦，说明...”
“她想试探持明的秘密。”穹说。
“对。”青禾对新生持明表示肯定，“后来我调查了她，发现她就是茗落。”
她自然是有机会拿到日记的。
“虽然那些日记遗失许久，但我怕里面有什么重要的信息。”青禾说，“总要拿回来确认一下。”
“她很警惕，我一直没找到。”青禾说，“我发现她有堕入魔阴身的迹象，我问过判官，她寿数还未至，只可能是加入了「丰饶」教派。于是将计就计。”
“日记找到了吗？”穹好奇地问。
青禾点头，“她刚开始把我带到了她在「药王秘传」的实验室，日记果然在那里。可惜时间紧迫，我还没来得及看。”
“快。”丹云拍他，“我都给你看了那么多日记，让我看看你的。”
三人围在一起，看青禾翻开那本稍显破旧的日记，这种古老的记录方式虽然几经迭代，到底是难以抵御岁月长久的侵袭，好在它被保存的很好。
第一页掀开，是持明的古文，「青禾」。
下面有人用娟秀的字迹写了一行，「吾爱青禾」。
穹：“哦豁。”
丹云复读：“哦豁。”
青禾沉默。
再掀开一页，夹在书页间的纸抖落，写满了青禾，慢慢地那些字迹从娟秀变得和日记越来越像。
“她好爱你。”丹云感叹，“这样的事我只在小说里见过。”
“那是前世的事。”青禾说，“我只知道她是丰饶民，是持明的敌人。”
“也是。”丹云也正经了。
后面的日记跟很符合开头，可以说，是本恋爱日记，青禾看了几页直接合上了。
“原来你前世还是个恋爱脑。”丹云感叹。
“那也跟我没关系。持明转生，就是断前世因果。”青禾再次跟自己切割。
6。
星槎到站，站在熟悉的街道上，穹终于有了自己已经离开持明洞天的实感。
日光落在云上，有人推着木质仿古的车子沿街贩卖小吃，被救的人陆续走进医馆，困顿的少年趴在同伴身边，阳光拉长了他落在桌上的影子。
丹枢闭着眼，也转头看向窗外的景色。
“怎么样。”她问穹，“罗浮少有的自然景色。”
跟一个盲人谈起这些，有些奇妙，穹说：“很漂亮。”
“仙舟终年在星海飘荡，如果没有模拟出的日光，这里便终年都是黑暗的。”丹枢说，“有些人嫌弃这些东西虚假，格外钟爱真实景色，遇上了，仙舟便要停下来感受一下四季。”
“又是秋天了啊。”她回忆着，“日复一日的虚假也没什么不好的，我见过一次洞天里模拟出来的秋景，永远忘不了。”
“我虽然再也见不到了，可我知道，时间每转过固定的尺度，它就会一样不差地再次出现在那。”
“那孩子不一样，她厌倦了。”丹枢说起茗落，“她很有天赋的，真是可惜。”
穹说，“我懂，要学会珍惜。”
丹枢刚想附和，就听见一阵椅子的响动。
“医士姐姐再见。”
好不容易跑出来，当然不能一直呆在这。
为了保护穹，知道这位新生持明的人少之又少，他大体上还是化外民的长相，灰发金眸，混在人群里，没人注意他。
“说起来啊，那位持明的龙尊马上要过来了。”
穹听见有人说。
“那些持明...唉，好在这次发现得及时，没有大伤亡，不幸中的万幸。要是再晚一天，那群人就要转移了。”
“都说是为了保护那位新生的龙裔才加强了防护，虽说是凑巧，可我觉得啊，这可都是福兆。”
“还没见过那位呢，据说他的龙尾有十几米！伸长了比小型星槎还大。”
“真的？”
“那网上都传遍了，医司的人说的，他们据说还录了像，持明人能骗持明人？”
“你是持明人？”
“在哪在哪？”
穹本来想看看别的持明什么情况，听到这些谈论，他假装没听见，理了理头发，把耳朵尖挡住，想溜出去。
“诶，这位化...游客小哥，你有事吗？”有人问穹。
穹被抓了壮丁，主要是，他听见有人开始讨论青禾了。
这该死的吃瓜欲望。
因为最近持明族最近加强了对于丰饶民违法犯罪行为的打击，茗落他们的研究延缓了许多，算起来，被她「特殊照顾」的青禾是受伤最重的。
在别的「药王秘传」的人看来，持明是宝贵的材料，不会那么早拿去喂魔阴身。
茗落在他们自己人看来，也是疯子。
有个年长些的持明絮絮叨叨地讲着，“青禾那个孩子，真是可怜啊。我看着他被关了进去。幸好没有大碍。”
他突然盯了穹半晌，说：“小哥，你是不是也跟青禾一起出来的。”
周围也有人认出穹，“对哦。我也记得。”
看来雪衣小姐很引人注目。
吃瓜吃到自己身上，穹点点头。
“你不会是求药来的吧。”有人很警惕。
“我就是普通路过的。”穹说。
“我听人说，你跟着丹云那小子一起去救的青禾？”
“讲讲呗。”
你要这么说，那他可就不客气了。
穹清清嗓子，说起一天的经历，当然，开头变成了普通路过的他被丹云求助，善良地决定帮帮孩子。
正讲到大火突起地牢暗，雪衣现身治魔阴，周围安静了，人们的目光聚焦到医馆门口。
穹回头，丹枫正看着他，面带微笑。
很和善。
不是反话。
“在干什么？”丹枫走向他们。
“听小兄弟讲他救青禾的故事呢。”说话的人拍拍穹的肩膀，“多亏了这位小兄弟，青禾他才好好的。”
丹枫像是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用探究的眼神看向穹。
穹移开眼睛，不跟他对视，“那个...我...”
话被打断了。
丹枫伸手，“感谢你的帮助。”
穹犹豫地握上去，手里被塞了个玉制的链子。
那是他的玉兆，穹总是学不会带着这些东西。
周围没人注意到这个细节，丹枫又跟他们说了会话，听穹讲完了故事，便离开了。
“那位就是我们持明的龙尊。”有人跟他介绍，“怎么样？”
“什么？”
“帅吧。”
“确实。”
原来都是颜控。
“咳咳，不说这些不正经的了。我是说，你要是得了他的赏识，要想留在仙舟也不成问题。”他说，“小伙子故事讲得不错，留个玉兆？细说雪衣小姐，我刚刚没听见，你再跟我讲讲？”
原来是诡计多端的雪衣厨。
穹跟他加了联系方式，发现丹枫在联系自己让他过去，除这条刚刚发的，就是昨晚问他想吃什么。
看来丹枫知道他出去了。
“玩的开心吗？”丹枫问他。
“出发前，我有让丹云发地址。”
“你猜猜他发的是哪？”
“不是药王秘传的地址吗？”穹也知道肯定不是，但在空间站的那个月，有人跟穹传授了许多做人技巧，最为重要的一条就是，程序正确。
果然，现在丹枫问起来，反正是发了。
“你啊。”丹枫拿他没办法。
“我也想回去的。”穹决定恶人先告状，“可是我又没出来过，都不知道路，怎么回家？”
丹枫一愣，然后笑了，“那一会回去，我告诉你，你记好，不要忘了。”
“肯定不会。”
7。
“说起来，他们在那发现了这个。我想你跟青禾那孩子比较熟，便由你来给他吧。”
破旧的日记被翻开一页。
中央写着持明的古文「青禾」。
下面是相同的字迹，写着「至吾爱丹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