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不知道她的名字?”
“你知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在发疯。
隗颢在梦中惊醒。
薄纱团雾,云滚香风,当他还是一个被养在军营里的小孩,日日与骑射铠甲相伴,圈狼博生死,栓虎断红牙,长枪斗马,万里穿杨。
而她像一个香雾里娇养大的云团,整日在大殿上跑着,母后,母后,甜甜的叫。
她叫雉宴。
她叫雉宴啊。
发疯一样的质问。
隗颢睁开双眼,未理会耳边的啸语,只觉记不起她的面容。
河水滔荡,长云清远。
那人用剑串着刚烤好的雁,一身的戎衣兽袍,直往这边走来,满面带笑。
凡西域武士,与幽幽六朝不同,不着布衣,无需铠甲,只自己猎来最好的兽戎为服制,方为最好的嘉奖。
枝潋颍有几身虎戎所制的怀袍,狼皮所制的靴子,幼沙狐的围领,甚至鹰羽所制的披风,遮雨很妙。但如今要去六幽了,不能够再如此着佩,何还能像他们这些武士一如往常。
枝潋颍歪着头细眼瞧瞧,那人身上的戎袍棕黑油亮,想必是熊。
天上的雁儿还在高声叫,地下的雁儿却变为了酒肉。
枝潋颍忍不住心下叹息。
却瞧与他们武士队其他官兵,只自顾吃喝。
她叫枝潋。
她叫枝潋啊。
隗颢在梦中,笑意犹浅,刀削一般冷冽的脸竟也有了三分温柔。
“什么?”
“我叫枝潋啊,枝,潋,颍。”十岁的枝潋颍仿若一个小小的云雾团子,两只玉藕般的胳膊,在腰中掐着,一字一顿,气鼓鼓地冲他说。
“什么?”隗颢故意支起耳朵,一字一句的学:“自,恋~”
一转身,那人正欲回头,因风带起的袍衣戎毛如波回浪,烈日下耀的人眼光一花。
“嗖——!”
一道黑影闪过,朦朦胧如飞去一条黑色锁链,身后带着残鬼的魂魄般恍惚。
正中那人肩膀。
黑影掠过,那人应声倒地,四周乍作一团,枝潋颍也忙惊而起身。
而那黑影穿肩而过,仿佛被那戎衣的风毛晃得看错一般,只是销身匿迹。
“赵孤!”
“赵军领!赵军领!”
一行人都跑着围去,口中喊着那人军姓。
赵孤身形高大,却是一张秀气爽朗的脸,眉目之中尽是西域风范,与中原神色很是不同。
待枝潋颍跑去看时,只见他此刻一双俊眉正紧紧皱着,痛苦呲牙在地上捂着肩膀翻转。
方知这便是西域随护的武士团将军统领赵孤。
再看四周左右时,哪里有什么箭羽残骸!
“去拿我的药酒来!”枝潋颍高声道。
雯彩忙答应了,往她轿中跑去。
西域胜武,南域胜蛊,六幽谋心,九洲敛财。
无论天疆南北,常有暗行之人,手习得巫蛊之术,四处隐而害人,使人丧之阴险。
边疆中原连年明争暗斗,这只车马队,更不知触了多少人的霉头,有心者游于左右,甚至藏于车马队其中,都且未必。
想像天上的雁儿一样自由,怎知又不是早已同被盯作了酒肉,不小心,连性命也不保。
只看赵孤痛苦的捂着肩膀左右翻转,伤口处的血却向外散着黑气就知道了。
枝潋颍心下暗叹,取了药酒,交给其他武士,叫他含上一口,在赵孤伤口处喷洒,左不过三口,那黑气便消了,只剩伤口处的血还仍旧发着黑。
“要用药养着了。”枝潋颍皱眉道。
随行的武士怎答不是,忙回:“是,小姐,我这就去给赵军领收拾一辆空马车出来。”
“先用......”枝潋颍迟疑道:“先用我的轿子抬去吧。这样伤,不宜多折腾,还不知用什么毒。”
也罢,什么狗屁太子妃,哪里珍贵稀奇,就只我一个人能八抬大轿了。
等到了六幽,说不定太子爷一掀大红盖头,发现是个魁梧高大的游军将领,更心生欢喜也说不定呢?
枝潋颍倒不由得轻笑出声来。
雯彩呆愣在原地,话都说不利落了:“小,小姐,您笑什么啊!那可是您的婚轿!怎么,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子呢?!”
“住嘴!”枝潋颍佯装怒道:“救人要紧!”
随行的武士也都呆愣愣的,只欲去扶起赵军领也缩手,欲去收拾马车也又缩手。
赵孤躺在地上微微抬眼,看了一眼枝潋颍,似也朦朦中愣了半刹,从眼眸中只看到她小小一只影,仍旧闭上眼捂着肩膀痛苦的哎呦。
他手下的武团又待去扶,只见幽朝的使臣举着剑喝道:“皇王的谕旨在此,随行车马亲迎祁王殿下太子妃至六幽,谁敢放肆!”
直唬的那几名武团又哄然而退。
雯彩只是随着使臣的话猛然点头,眼带着急的看着枝潋颍。
徒留赵孤在地上更是大声的呻吟哎呦。
枝潋颍高声道:“未出西域边境,未行册封的大礼,我仍是疆唐的公主,随行都是我的护卫,自然凭我调遣。救人要紧,快扶。”
那几名武团听闻此言,才又忙围上去将赵孤架起,一行人用西域话吵嚷的听不清使臣及雯彩争辩。
“小心小心,哎小心小心赵军领!”
赵孤还只是边哎呦边惦记着他那只烤雁,晕晕朦朦的念叨:“肉,肉,哎呦,我的雁肉......”
他的一名手下连忙回头捡起那柄叉着烤雁的长剑,塞进他手里,与其他人一起围架着赵孤坐上了幽徒祁王太子殿下的八抬大轿。
一进了轿,赵孤便撑不住昏死过去。
枝潋颍早已吩咐着他的手下如何配着各色药器、药酒、药材。心道从阿嫲们处学的这点子本事,也就此时能用了,途中村店无一,所幸山花遍野,大约能寻得齐所需草药。
等赵孤再度转醒,眼先在上下四周转,只见上绣滚滚红云,下织锦锦浪毯,左手金花簇簇,右手银草连连,这便是中原人所常谓的温柔富贵乡了吧......就是有点颠......
赵孤被左颠右晃的稍稍脑晕,二指抚着额头,只还觉肩膀处痛的厉害,低头看看,倒已包扎好了,愣了一会儿,回了回神,掀开轿窗的绣帘,正见枝潋颍和雯彩手舞足蹈的随行在轿边,模样颇为灿烂。
不知为何气不打一处来。
勉强支撑起身子,虚弱的把头半倚在轿窗口,抓着窗绣帘,故意咳嗽了半晌,引得枝潋颍回过神来,停住了话,回头看他。
惊喜道:“你醒了啊!”
赵孤唇色淡薄,咳了两咳,只轻声的说:“你想教我替你死啊。”
枝潋颍呆愣愣的望着他。心想,他这个话应当是出于什么缘故。
“这一路上,不知多少人盯着这座轿子。”赵孤道:“难保没有人要取我疆唐五公主.....咳咳......的性命。”
只心中哀鸣,想我一方边疆武团将领,如今连多说两句话都要气喘。
“是六幽之主——祁王殿下的太子妃。”枝潋颍笑着纠正道。
赵孤斜眼看了一圈身下这轿子,啪的一声摔下帘子。
半晌,复抓开帘子,没好气的问:“我的雁呢?我刚才看了,轿中空无一物。”
“自然给你补药酒了。”枝潋颍仰着头看着轿子里的赵孤笑:“滋肝补肺,我那药酒可是汗王亲赐的明心酒,不配得上你那雁吗?”
赵孤看了她半晌,复再度摔下帘子。
帘儿悠悠,轿儿悄悄,车马漫漫,山水迢迢,枝潋颍只忍不住偷笑。
天尤其蓝。
六宫内院。
皇王的各个妃嫔们正分门别院的收着祁王太子侧妃送来的朝礼,鱼贯而行的侍女们低着头一个接着一个,手里捧着宝匣绸衣。
“若说这位太子侧妃,礼遇品节真可谓是上等一流,这还未坐拥六院呢,便好似家般进来了样。”
各房藏各话,淑贵妃只是手摸着那些宝饰玉衣,嘴角勾着笑说,耳听服侍的宫女解释道:“娘娘有所不知,只因为祁王太子府中死了个贵子女,闹得满京城沸沸扬扬,搞不好,且要牵连出太子爷闲常出入风月场所一事呢。前朝人的嘴,不还是想指望着咱们家里府里的多留几个神。”
淑贵妃只是把玩着黄木匣中的那支玫花簪子,冷眼道:“也是,毕竟谁能得罪的起太子爷呢?别叫他。”淑贵妃顿了顿,放下那支玫花簪子,道:“惹恼了王上就好了。”
一张红纸甩开在隗颢眼前,飘飘荡,赫赫然,六个字:鸯霁阁,红川嫦。
琉华向来盛气凌人,今朝更是凤眼红唇,杀人般的冷色,映着烈焰般的赤红。
隗颢只忍不住暗笑,佯装低头细细看这六个字,笑道:“我识得这红纸,与月轩的红笺纸,一共两品,一名曰洒金流雪,一名曰红梅穿雪。这便是那后者了,京中名贵的,太子侧妃讲究。”
“覄国公好眼力。不知识不识得纸上的字。”知隗颢顾左右而言它,琉华收起红纸,往掌心一团,冷哼一声。
“京城第一名妓。”
隗颢装作悄声,张开扇面遮住侧脸,敛目与琉华说:“你一深闺妇道人家,探知这个作甚?莫非?”
“莫非?”琉华没兴致与隗颢兜圈子,抬高声音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莫说祁王太子的行踪,就是你的来往行踪,我要查,也没有一个查不到的!”
隗颢一折一折收了扇子,笑道:“太子侧妃待如何呢?”
“要你莫张扬。”琉华冷眼看着,眉眼的月好似杀人的刀:“此事已在京中暗暗传开,恐怕太子名声难保,三宫六院左右前朝我自打点着,自然也得想办法叫您这个一品神仙收敛嘴巴。”
隗颢不答话。
那鸯霁阁后门的分兵两道,不是他覄国公散布的消息,又当是谁。
琉华指缝中团着那张红纸,护甲来回扎点着手腕,回过神来,暗声气道:“常与太子鬼混,你也能好到什么时候?”
“太子侧妃有何由意?”隗颢拿扇子漫不经心地敲拍着另一只手的掌心,看着琉华道。
“问我何由意?!我要保他的命,杀他的女人!”
琉华冷道:“难不成我好容易走到如今,就是为了看别的女人上他的龙床,做他的皇后?”
隗颢只笑,这京城中各高府低檐,漫天遍野的素梅穿雪红笺纸,写满了太子与红川嫦的风流艳事,若说他这个妹妹隗缃想保住祁王太子殿下的名节,那恐怕是她得了失了心疯。
隗颢恍了恍神,也只忍不住勾唇笑道:“覄国府上下自当效命,为太子侧妃分忧解劳。”
琉华知他心中毫不在意,气的冷哼,围着隗颢慢悠悠的转,长裾华袍凤尾般旋旎,手里拿着那张红色字条,甩开在他眼前:“覄国公,你自当风流倜傥,不碍于这些风月之事,但只牵扯进了当朝祁王太子,传流起来,你覄国公的颜面也难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