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3年四月九日 阴
我和奥伦约定今天下午一起下棋,输的人要在母后生日宴上跳弗拉门戈。
他没有来。
也许宪兵队又要集训什么项目了吧,我没有怪他。
我很想赢,而母后对我很敷衍,她下棋的时候永远心不在焉。或者说,她没有对我那一件事关注过。无论是我努力学习,还是故意考砸,她都没有任何表示。
母后年轻的时候,身边永远跟着几个俊美的卫兵,现在身边围绕的都是辅政大臣,他们抱着一摞文件,互相低声交谈着什么。无非还是围绕“摄政”“继任”几个议题。
今天他们聊到了“改组”,我想应该会牵涉到奥伦的归属,他在海军服役的时候表现就非常出色,回来少说会封赏为上将吧。
母后并不是个合格的对手,她不把我当回事,游戏就变得无聊了,我随意弹倒了几枚棋子喊停。
侍女收拾棋盘的时候,卡洛斯叔叔冲进来了,全副武装,暗红的帽缨随风飘动,铠甲亮白如雪,剑锋直指我的位置。大半个寝宫全被他的士兵包围。
奥伦教过我用剑,质地很轻,我不好把控攻击方向,所以奥伦笑我如果会打架也是横冲直闯地舞一阵三脚猫功夫。
剑刃对着我自己的方向,我从来没有体验过。看起来很细,像一根银针,锐利而令人不适。
卡洛斯叔叔变得很陌生。
他本身是个冷酷而寡言的人,但心地不坏,我因为顽皮被处罚时他都有帮忙说情过,送的安慰礼物也从不留落款。
他举着父王赐给他的剑,表情很狰狞,他的铁臂在发抖,我不知道他是因为害怕还是激动。
棋子哗啦啦地泻到地毯上,滚下台阶。
母后和一众大臣把我挤到后面,我被裙摆挡住视线,听见他们剑拔弩张的对峙。
“卡洛斯!你要弑君吗!”母后举着权杖厉声呵斥,动作像我上课走神时用教棍训斥我的老先生。
“哈哈哈哈,君?您只是代理朝政的王后,不要把自己也骗进去了。”
他们说的“君”,就是我已经病逝的父王,大臣们尊称他为斐迪南七世。
父王在世时,经常发动战争,尤其是在海上,他为帝国带来了大量黄金,同时派驻了重兵看守财富。
我想,那时的卡洛斯叔叔应该是想发动一场小型的战争吧。
我见过许多人的死亡,但我还是害怕见血。
宫中深夜经常有人从偏门运出几匹白绫,在运输过程中,有时布料会滑下来,在蓝色的月光下照出一截惨白的手臂。而宫中某个空缺的岗位没过几天就自然填补上了。
我不是很能明白,为什么那些犯错的人明知道通奸、贪腐、杀戮是禁令,还是要以身试险,最后落得绞刑、火刑,或者其他更可怕的下场。
同样,那时候的我,也不能理解卡洛斯叔叔对母后的逼迫,对我的仇恨。
“一个小姑娘能当什么皇帝,国家已经很乱了,王后,你以为我很想打这场内战吗?”
“先王明确说过,继承者是伊莎贝尔,你才是把朝廷越搅越乱的反贼。有本事,就杀了我。”
我看见母后像天鹅那样抬高了脖颈。她站在台阶上,权杖砸地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那只金属圣约翰之鹰在吊灯烛光照射下发出流动的银白光芒。
远处传来整齐的步伐声,我看见窗外乌压压的一片宪兵队的帽子。
“卡洛斯亲王——大事不好,海军部的人冲破城门进来了!”
我被众人推到屏风后面逃走,我太矮了,他们随手一拍我的肩膀,像赶羊似的把我赶进地下暗室里。左右宪兵挥刀乱砍,有几滴血液溅到了我的裙尾和鞋上。
宫女们匆匆忙忙地收拾东西,大臣们带走了大量文书,母后没有回头,她仍然背对着我,身影纹丝不动。
暗室本是宫中动用私刑和审讯犯人的地方,又冷又潮湿,大臣们被老鼠吓个半死,宪兵们乱作一团,卸下披风扇打处理虫鼠。
宫女忘了带食物,我饿着肚子等到深夜,几个探风口的宪兵终于宣布可以出来时,我蓬头垢面地急忙爬上楼梯去找母后。
宫殿满墙是红色,已经干涸的血渍凝在穹顶上变成褐色,新鲜浓稠的液体则沿着香槟色的花纹蛇行缓慢地流下。
铠甲、刀剑、头盔七零八落地叠在一起,尸体堆在另一边的小山上,地毯吸饱了水,踩上去湿润柔软。
奥伦来了。
他举着刀,贯穿了卡洛斯叔叔的胸膛,我不知道这是哪种金属,可以破开两层铠甲,血花上直立竖着刀片,泛着银光的锋刃仿佛又在朝着我。
刀片抽了回去,我听见皮肉被划开的呲声,卡洛斯叔叔像僵硬的木头玩具,倒在军靴旁边。
奥伦没有说话。
我看见他腰带以下全是血迹,黑色制服上全是丝丝红线。
卡洛斯叔叔没有合眼,尸体半闭着眼睛,他湖蓝色的双眸变得实心无光。
“我联系了父亲的旧部,来救您,陛下。”
奥伦向我单膝跪下行礼。
除了他漆黑的皮质军帽,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陛下,典礼不宜在晚上举行,明日早晨即可进行加冕。”
左右大臣上前同样对我行礼道。
宫女们端着礼服、王冠、权杖,举过头顶为我展示,宝石的璀璨为昏暗的宫殿增添几分微弱的光。
他们像一排整齐的乌鸦,对我颔首。
我不觉得自己是个得体的皇帝,也不能保证,我值得他们跪下。
或许这就是卡洛斯叔叔变得无比陌生的原因。
我感到疲惫。
“退下吧。”我尝试着发出命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