靶场鼓角初振,鼓声在赤日下蒸腾。
京城子弟纵马扬鞭,鞍上悬挂彩囊,按照鼓点节奏射向靶心。
这次“射礼”有不少女子参加,十几岁的花季少女衣着姹紫嫣红,穿插在人群中群芳争艳。
最显眼的莫过于骏马上的红袍少年,气质出众、身姿潇洒。
周围贵女窃窃私语,时不时望向红衣少年。
观礼区,沈临夏身为公主自然落座在正中最佳观赏位。宫女婢女候在一旁。
桌案上摆放糕点茶水,她狠狠咬了一口手中的豌豆黄点心。清凉香甜蔓延开,令她心情莫名好了不少。
沈栖妤摇着扇子转头吩咐小厮再送些糕点,随后看向她:“京城贵公子和小姐都在此处,你觉得谁能夺得魁首?”
沈临夏抿一口茶水解腻,甜腻被茶水冲淡,她慢悠悠道:“伯安哥哥超群绝伦,肯定能赢顾平檐,打的他落花流水。”
沈栖妤:“你这打算怕是要落空。论骑射,哥哥定然比不过顾小将军。”
“为什么?伯安哥哥骑射之术在京城好歹是数一数二,那顾平檐搔首弄姿看着就不正经。伯安哥哥还能比不过他?”
“顾小将军自幼由太尉教导,好歹也是在军营里长大的,骑射自然不在话下。你不爱看这些比赛,没见过他骑射。顾小将军参加这些比赛从未输过。”
沈临夏不屑:“他这吊儿郎当的样子,还能赢?”
“你且看着。咱们打个赌,怎么样?”
“赌就赌。我赌他输。”沈临夏指了指她头上的金钗,“赌注就用你头上的金钗。”
是一支金镶玉嵌流苏发钗,昙花形状,白玉镶嵌被金包裹。镶玉嵌发钗工艺复杂、精致华美,但在她眼中不算希罕。以发簪为赌注也只是一时兴起。
沈栖妤大方取下金钗:“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既然你想要,不论输赢我都送给你。至于赌注……”她突然玩心大发,目光扫向她,眼角眉梢荡开笑意,“你输了,就去找顾小将军索要他头上的发带。如何?”
发带和发簪于女子而言不仅是头饰,更是定情信物。男子向女子索要发带,寓意希望与之结为夫妻。女子向男子索要亦如此意。
听到这个要求,沈临夏沉默不言,心里犹豫不定。
若是输了,她向顾平檐索要发带便等同于示好。再者,靶场世家子弟众多,不出一日她向顾平檐索要定情信物的消息便会传扬出去。
颜面扫地不算什么,她本就声名狼藉。但她向来自傲,绝不允许自己向任何人低头示好。
沈栖妤指尖轻敲桌沿,悠悠道:“不敢赌?”
被这么一刺激,沈临夏当即答应:“赌就赌!我怎么可能不敢。”
沈栖妤用团扇掩唇轻笑:“这是你自己说的。可不许反悔。”
沈临夏已经后悔,毕竟沈伯安若真的能赢顾平檐一定会在妹妹面前大肆吹嘘。沈栖妤的话,她现在真信了。
但她还是跳开视线,面不改色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沈临夏绝不会出尔反尔。”
“那就看看顾小将军实力如何。能不能得到咱们三公主青睐。”
沈临夏嗤之以鼻:“轻薄之徒,我绝不会垂青。”
“我说的是顾小将军的骑射之术,不是他这个人。”沈栖妤好奇问道,“你对他成见很大吗?”
沈临夏怒哼一声:“他轻佻浮薄,竟敢当众调戏我。若是可以,我定会砍了他的手。”
知道她这是气话,沈栖妤柔声细语安抚道:“难不成你想要一个断手夫君?日后成婚,你自可以行御夫之术。我倒是好奇,你俩成婚后要如何相处。”
沈临夏嗔道:“谁要嫁给他。”
天真烂漫的模样,让人觉着心软。沈栖妤捧起她的脸,郑重其事道:“临儿,你我的婚姻不是自己能够做主的。这是十几年来你的身份、地位和荣华富贵所需付出的代价。”她顿了顿小声继续说道,“太尉实力雄厚,军事力量强大,在军营乃至民间都德高望重。说句不好听的,就是一个十分大的威胁。驸马无仕途,你和他的婚姻目的便是防止武将势力过大。”
她只比沈临夏大两个月,却稳重许多。从小到大一直以姐姐身份照顾她。作为亲王之女,也更加清楚朝堂之事。
十八年来,至如今二九年华,沈临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她是皇后爱女,是皇上最疼爱的三公主,太后纵容,两位哥哥娇惯。
平生第一次听到这种言论,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原来多年宠爱,终究比不过皇权。
“顾小将军上场了。”沈栖妤提醒道。
沈临夏清醒过来,目光移向靶场。
耀阳下,顾平檐右手持弓,纵马奔驰。光线晕染为他添上一层金色。他双腿紧夹马腹,上半身向□□,左手控缰,右手从背后箭囊抽箭,调整马匹方向挽弓射箭、一箭双飞。
她有些诧异,虽然听沈栖妤夸过他骑射之术,但没想到是如此精湛的程度。
骑射一般分三种姿态:对蹬、分鬃、抹鞦。由易到难。三种射法在战场上也是常用。顾平檐恰恰选择了抹鞦射法,并且正中靶心。
看来是我以貌取人,她想。
共有三轮,顾平檐接连两轮得到满分。再射一次,无论是否射中他都能赢得胜利。
她赌他不会赢,但事与愿违。
想到自己真的要向他索要头上发带,沈临夏终于紧张起来,双手攥着袖口,目光紧紧跟随他的身影。
眼睁睁看着顾平檐拉弓搭箭,赌注即将要输。她眼疾手快拿起身边弓箭,脚下生风般向观看台边缘走去。举起弓箭,卯足力气弯弓射箭。
箭矢如风,双箭箭头在半空中交锋,同时坠落。她的箭精准拦截顾平檐射出的羽箭。
沈临夏这才松了口气。
顾平檐讶异回头,发现手持弓箭竟是飒爽英姿的三公主。他不由惊叹道:“公主殿下好箭法。”
沈临夏放下手,傲然睥睨,眼神明晃晃的挑衅:“顾平檐,他们比不过你。我和你比。”
他听罢,轻挑眉梢,嘴角漾起弧度:“公主殿下不会骑马,又想如何与我比?”
被戳到痛处,沈临夏顿住。
她竟无话反驳。
此时恰好一阵风吹过,清脆铃声响起。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向着声源扫去,一眼望见遮阳棚檐下随风晃动的铜制风铃。
她眼神一闪,指着那风铃道:“不如我们比比,在百米外,谁先将这风铎上的铎舌射下。”
钟形风铎铎舌形状大小和铜币一般,连接处悬挂而成。若想射下铎舌不仅要百步穿杨,拉弓的力度也绝非一般。
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着什么药,瞧着她清澈的眸子,顾平檐犹豫片刻后应下:“公主想比,臣自当奉陪到底。”
见他这般上道,沈临夏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从一旁台阶走下看台,走到他面前:“既然咱们要比,总要有赌注吧?”
“赌什么?”顾平檐跃下马。
沈临夏执弓轻扣掌心,眸子清澈如水,她勾起半分讥诮笑意:“顾小将军若输了,便给本公主当三日近卫。端茶研墨,任我差遣。”
让他给自己当三日侍卫,好讨回这口恶气。她势必让他跪下向自己求饶。
她眼底愠色未消。敢当众调戏她,那就要承担后果。
顾平檐一手牵马一手握弓,指节漫不经心摩过弓身。他没急着答应:“公主不怕此事传扬出去,惹满城流言?”
“本公主向来不惧人舌根。”她不屑的说道。
和自己一样没脸没皮的人,他倒是头一回见。
他眉梢轻扬,微微俯身与她对上目光:“公主这'不同流俗'的脾性,倒与传闻中‘跋扈骄纵’大相径庭。”
听出他话里有刺,沈临夏秀眉拧出一抹不悦:“少逞口舌之!敢不敢赌,就一句话!”
顾平檐应道:“比。至于赌注嘛……”目光掠过她面如桃花的面庞闪了闪,转移向发间那支玉簪,簪头镂雕的纹理在日头下泛着莹润流光,“殿下若是输了,不如将头上的玉簪割爱送与我。”
本打算给他一个下马威,她没佩戴多余发饰,发间只有一支质地洁白莹润的花鸟纹白玉簪。
闻言,她秀眉微蹙:“你要簪子做什么?”
这人难道不知道找女子要发簪意味着什么吗?
要是传出去,不就成了三公主和准驸马在靶场互换定情信物。
想到这里她浑身冒起鸡皮疙瘩。
“公主怕了?”他刻意压低嗓音,“还是说公主舍不得这玉簪?”
“谁怕了!赌就赌,这簪子本公主输得起!”她扬手拔下玉簪,惊得四座倒抽冷气。
“顾小将军可要当心……”她将簪子往他的箭囊里一掷,发出闷响声,“你若输了,明日校场便要传遍你给本公主提鞋的丑态!”
顾平檐视线没离开过她,眼底似有两簇幽火:“那便请公主拭目以待,究竟谁的射艺更胜一筹。”
靶场枯草蜷缩如老者鬓发,无半片阴翳可避。沈临夏仿佛置身于火炉之中,抬起左手掩面,指缝间漏下的日光仍灼得双眸刺痛,鼻尖冒出薄汗,面颊绯红。
周围人群嘈杂,喧闹声不绝,如同一群苍蝇在耳边嗡嗡作响,让人无法集中注意力。
她勉强眯着眼:“速战速决。”
话音未落,眼前忽然暗下一寸。顾平檐身影如墨云蔽日,高出一头的身形恰好遮住耀眼阳光。
"公主倒该忧心射出的箭能否识得路。"他垂眸低笑。
留意到他的细微动作,沈临夏没追究他话语蕴含挑逗,唇角梨涡若隐若现,语气难得温和:“没想到啊。你还有这样君子之姿的一面。”
顾平檐耳尖微烫,手中弓险些脱手。这还是头回有人将他与"君子"二字并论。语气也软了几分:“晋华公主的甜言蜜语,倒比敌军的箭雨更教人猝不及防。”
“本公主无可讳言,平心而论罢了。”沈临夏自箭囊中取出两支羽箭,箭架弦上。
顾平檐不清楚她的武艺,却是没料到娇生惯养、刁蛮任性的三公主会精通射艺。方才她能够拦截自己的箭,绝非偶然:“公主是想双箭齐发?”
沈临夏眸光陡然转利,将箭头对准风铎:“我师父可是吴太君。”
话音未落,弦鸣已破云霄。双箭似流星赶月,不差分理,一箭擦过风铎之躯,一箭穿过铎舌之眼,可惜铜舌悬丝轻颤,竟未坠地。
顾平檐瞳孔微缩。他自小在军营长大,“吴太君”的名号如雷贯耳,当年沙场女将,一骑绝尘。吴太君自幼练武,熟读兵书,最精通骑射。十余岁便驰骋疆场,屡战屡胜,助力先皇夺取天下。
令人惋惜的是,吴家满门忠烈,全部殉国,如今只剩下吴太君一人。
眼前这娇纵公主,竟能得其真传。不会骑马却能够拜师,并且入木三分,想必吃了不少苦头。他倒是对这位三公主有所改观,至少绝非世人口中的“混世魔王”。
"差之毫厘。"他正欲挽弓,忽闻身后娇喝:"顾太尉!"
分神刹那,沈临夏第三箭已离弦,铎舌应声而断。
“你耍赖!”他脱口而出。
“耍赖?”沈临夏收弓,振振有词的说,“咱们比的是谁先射下铎舌,可没论先后顺序。我哪里耍赖了?”
旋即转身望向四下观众,微笑开口:“我耍赖了吗?”语气略带威胁。
一旁看戏的公子小姐立马附和:“三公主实至名归!”
沈临夏满意点头,随后朝他扬起下巴,眼波流转间尽是狡黠:“我这是兵不厌诈。”
顾平檐瞠目结舌,她不仅不以为耻反而理直气壮。
比试前的确没讲清楚规则,他就这么吃了个哑巴亏。
他气笑,指节扣在弓身:“公主好手段。臣愿赌服输。”
沈临夏心虚挪开视线:“我赢了。三日侍卫,可莫食言。”
他不推诿,拱手作揖:“是。”
就这么答应了?
沈临夏清了清嗓子:“天色不早了,我还得回宫。我先走了。”
眼见三公主身影渐远,一旁的紫衣少年当即一个箭步欺近顾平檐。他眉峰高挑,眼底漾着笑意:“奇了!你顾子曦也有被呛得说不出话的时候?这三公主竟能让咱们顾小将军吃闷亏。”说着手臂就要搭上他肩头。
顾平檐嫌弃侧身,让他落了个空,心烦意乱道:“沈世子,你若是想和我比试剑术,城西演武场见。”
沈伯安神色一僵,嗫嚅道:“见外了不是。我可是你未来的大舅哥。”
顾平檐没好气地回:“堂兄而已。”
“三公主好歹也唤我一声伯安哥哥,你和她有婚约自然也要跟着一起称呼我。”
顾平檐眼神带着审视,漫不经心道:“伯安哥哥?”
没想到他真叫,沈伯安嘴角抽搐:“我去瞧瞧小妹是否回家。”
傍晚夕阳余晖斜照青砖墙瓦,马车碾过街道,人潮喧嚣。车帘被市井声浪掀得晃动,沈临夏慵懒倚在蜀锦软垫上,左手攥着糖葫芦,右手抱着纸袋,时不时拈起一块纸袋中的果脯掷入口中。
“坏了!”她忽然支起身子,发间玉簪险些掉落,“今日在靶场同顾平檐较劲的事,若被母后知晓……"想到母后那张威严的脸,她尾音陡然弱下去。
沈栖妤垂眸拨弄手中的莲叶纹理茶盏:"急什么?这还不到一日,你和顾小将军在靶场针锋相对的消息怕是连靶场都没出。"忽而抬眸,眼尾挑起促狭,"倒是你裙摆上的灰尘,怕是难洗。"
粉色衣裙由绫制成,布料轻柔,胸口衣襟处荷花刺绣精美。裙摆上除灰尘还沾了几根草,沈临夏满不在意地摆手:“脏了直接丢掉就好。这种衣服我多的是。”
被她的话气笑,沈栖妤忍不住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且不说绣娘刺绣功夫,你这身衣裙光布料就价值60两,可是普通人一年的收入。”
沈临夏虚张声势地捂住额头:“痛。”
看着她捂住额头的样子,沈栖妤心里有些后悔下手重,嘴上依然强硬:“这么点力道就喊痛,你莫不是纸糊的?”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轻轻揉了揉她刚才被敲的地方。
沈临夏对银钱没什么概念,只觉得委屈,她撇了撇嘴:“这衣服是皇兄送的,我也不知道这么金贵,你凶我做什么。”
见她委屈的模样,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沈栖妤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好好,是我凶你了。向你赔不是。”
暮色如一滴浓墨,自天际垂落,逐渐分散浸染整片天空。朱红宫墙在暮霭中渐次没去棱角,玄甲禁军自门内鱼贯而出。
沈临夏提着裙裾疾奔至宫门前,在宫门落钥前一刻带着宫女踏入,她喘着粗气朝门外的沈栖妤挥手道别:“栖妤姐姐,我明日再找你玩!”
朱漆宫门发出沉重吱呀声。门内门外,分明是两个被宫墙割裂的天地。她放下手,望着门逢处,心中有些不舍。
“公主。”大宫女魏佳抱着宝剑上前半步,垂眸看着她裙摆上的草屑,语调沉静,“您今日出门太久,还是尽快回寝宫吧。皇后娘娘若突然来访,怕是不好交代。”
沈临夏脊背绷直,脚下生风般朝寝宫走:“那咱们快些回去,就当没出过门。可不能让母后知道我偷溜出去玩了。”
魏佳身形一顿,心中腹诽:校场上您和准驸马闹出这么大阵仗,皇后娘娘怎么可能不知道。
暮色渐深,墨林宫灯火通明,沈临夏堪堪踏进门槛,忽见帐后那抹熟悉的紫色金丝云纹。心头一紧,她立即转身。
“本宫让你走了吗?”女人庄严声音响起。
沈临夏脖颈一僵,旋即谄笑转身,左手上双镯随动作簌簌作响:“儿臣给母后请安……”
尾音未落便听到一道厉喝:“跪下!”
她“扑通”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