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没有。”林塑一口否定,轻扯唇角,觉得可笑,“我为什么会不开心。”

    “他那么说你——”

    “条理清晰逻辑缜密,”林塑侧脸看他,“换做任何人听了都会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包括你,不是吗?”

    “我没有。”虞今越否认得干脆。

    林塑对上他定定闪烁的眼睛,顿了两秒才说:“我才来容格的时候,你对我不就是这种看法?不用隐瞒,我对自己有数,对你们也有数。”

    虽然虞今越现在对他可能有所改观,但这不代表曾经的疑心不存在。

    虞今越说:“我不会听一个嫌疑罪犯对别人的犯罪推理,我需要的是证据。”

    “但事实上,我也没证据证明那些事不是我做的。而且,”林塑稍顿,“我是个怎样的人,总归不会影响到你们专组和容格,用不着你操心。”

    虞今越没吱声。

    出了监/禁所,两人到了封闭马路边,等车从地库出来。

    虞今越和林塑并排而站,双手都揣到衣兜里,隔着半米的距离,向一泊还是紧紧跟在林塑侧后方。

    阵风裹着寒意,似刀刮,带来远处的车噪声,在沉默空气中更为烦躁。

    谁都没再说话。

    半天,直到远处车灯渐近,虞今越才先打破这阵沉默。

    “林塑。”他拖长语调,尾调下压。

    林塑转头,眯眼打量他,这是一个十分戒备的动作,因为他从来没听虞今越完完整整叫自己的名字,而且还叫得这么沉重,这是第一次。

    虞今越见他这模样,轻笑说:“你这人真挺有意思的。”

    “哪儿有意思?”

    虞今越想了想,说:“我见过那么多人,没有人可以像你这样,对任何人保持疏离,就连AI也有情感程序。”

    尤其是在他们俩有几次交情的基础之上,他对林塑没有恶意,但林塑似乎还是把他划分在一个遥远的界限之外,虞今越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无动于衷。

    林塑说:“你不如说,我这个人不近人情。”

    “是有一点。但我的意思是,”虞今越说,“你很全能很完美,我在你身上看不见任何弱点。”

    接送虞今越的黑车已经停到两人跟前,但虞今越没动,仍在原地站着,歪头看着旁边的人。

    林塑不打算说话。

    因为他分辨不出,这话这是善意还是别有它意。那些恶言恶语他听多了听麻木了,再听虞今越说这些话,只觉得恍惚。

    他会本能地去怀疑,尤其是刚刚听过邬湛那一番话后。

    虞今越往前两步,打开车门,作势进去,但刚要弯腰,他又转回头盯着林塑,双眸装满远处的霓虹彩灯,闪耀又诚挚。

    他说:“其实有时候,我觉得上将可以适当有一点弱点。”

    “你能说出这种话,”大概是听出了他的话没有恶意,林塑撇开眼,神色松动了些,“只能证明你还不了解我。”

    虞今越无奈说:“你也没给我了解你的机会。”

    林塑说:“没必要。”

    虞今越紧声追问:“真的没必要吗?

    林塑垂眼,真的没必要吗?

    这次保管库出了问题,多亏虞今越,要是出现不符预期的任何一步,今天的事还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以后在基地事宜上,他少不了要虞今越帮忙的,或许,可以和他适当搞好关系。

    而且,不说昨晚在休息室那一茬儿,单说先前还送的那把刀,虞今越确实把他……当朋友一样对待。

    林塑正想着,接送他的专车已经停到了虞今越的车后面。

    他慢步过去,拉开门的时候沉了口气,又转过身,和虞今越四目相对,说:“你说得对,不一定没必要。”

    不当朋友,当工具人也可以。

    虞今越缓缓笑起来:“那有机会一起吃饭。”

    “有机会再说。”

    林塑说完,“砰”的一声快速关上了门,几秒的时间,他的车就飞出去了。

    虞今越遥望那车屁股,心里升起一股暖意。

    强者有弱点并不冲突,正是有弱点,才能凸显一个人更强。

    比起没有人情味的“机器人”,虞今越觉得有情感波动的“普通人”,或许会更好一点。

    真好啊,林塑居然会听他的。

    林塑回到家,洗沐刚完上床,虞今越就给他发来一段视频。

    是蒋智的审问过程。他还没点开,另一个成像屏就自动弹开,显示虞今越来电。

    林塑犹豫了一下,手指才点上去,虞今越的脸霍然出现在他面前。

    他身后背景是深色的床头,暖黄光源从头顶洒下,深印眉骨,平添冷峻。

    是虞今越自己的家,林塑还不知道他家什么样。

    “干什么?”林塑问。

    虞今越笑起来,眉间的冷气瞬间就散了,他问:“刚给你发的视频见了吗?”

    “见了。”林塑说,“谢谢。”

    说完他就要挂,却不想虞今越像是知道他要做什么,忙出声:“你先看完,有什么疑问可以当场问我。”

    林塑彷徨了几秒,默应了他,然后点开审讯视频。

    像是知道事情败露,在梁季恒第一次问蒋智同谋有谁时,他直接将邬湛的名字脱口而出。

    梁季恒反反复复问了几遍,蒋智给出的答案从未动摇,坚定得连林塑都觉得过于诡异。

    如果真的是邬湛,总体逻辑上倒是说得通,但细究还是有不少漏洞。

    比如蒋智协助邬湛的动机是什么。

    可只要梁季恒一问他这个问题,他就开始胡说八扯,把话题引到自己将迎来的处罚上面,偶尔逼急了他也只是说一句看不惯专组的人所以才想看他们“狗咬狗”。

    这借口太过离谱,但他偏偏一口咬定就是这个理由,管察局也拿他没办法。

    而抛开个人不讲,这样的动机于人性而言是存在一定合理性的,反复观看几遍,林塑都没找到可以切入的点。

    “他能通讯的东西我都让人送去技术组了,”虞今越在听见环境安静下来后,才说,“嘴上审不出来,希望能从那里面找点有用的吧。”

    作为重犯,原本这些物证得交由上局一并收入的。但蒋智在保管库的系统上动手脚并且盗窃保管库东西这件事上,虞今越那儿是证据齐全的。

    蒋智的恶劣行迹已经不止违背专组准则和星都法,还为基地带来的一系列消极反应。于是,制裁他的事交给了上局,一些紧要的线索就给了基地,如他的通讯器。

    林塑说:“人什么时候送走?”

    虞今越刚张嘴准备说话,肩头突然多了团毛茸茸的黑色东西在耸动。下一秒,黑猫探出脑袋,呆呆地看着他,然后“喵喵”两声。

    “猫?”林塑眼睛微瞪,似不可思议,“你家还养猫?”

    虞今越把肩头的猫拂下去,抱到怀里揉了两下,说:“捡的,流浪猫。”

    林塑盯着那黑不溜秋的猫挪不开眼,心里软了下。

    先几年,基地里还能看见这些小动物,后来物资越来越紧张后,人们自己都顾不上,更别提猫啊狗啊什么的,以至于他好久都没见到过这种小玩意儿了。

    林塑问:“它有名字吗?”

    虞今越说:“嗯,叫‘912’。”

    正是基地落地那天林塑“碰瓷”后,他回家的路上捡的。

    “……”林塑无言,谁家好人给宠物起这么个名儿。

    插曲过后,两人说回正事儿。

    “明早六点押蒋智回星都,”虞今越喟叹一声,“我能争取的最大极限了。”

    林塑点了下头,感激和怅然都埋在眼底:“谢谢。”

    虽然争取的时间不长,但至少,蒋智被关在观察室的时间,没浪费过任何一分钟。

    “你……”虞今越口吻试探,“没什么想问的吗?”

    “你觉得我该问什么?”

    虞今越说:“你不觉得蒋智的反应太过干脆,甚至有点自暴自弃的意思?”

    “你都能看出来。”林塑止住,浓眉微微上扬,没继续说下去。

    当然,虞今越也听得出他后半句话会是什么,忍不住扬唇:“那你怎么不和我探讨一下?或许我对芯片被盗一事和你们基地的爆炸案有自己的独到见解呢?”

    林塑面无表情地盯他,深褐瞳孔里看不出任何波澜。半天,他目光沉沉,缓缓开口:“我可以相信你吗,虞今越?”

    “你觉得呢?”似乎是怕林塑真会说出“不信”那种话,虞今越又补充,“你连只见过几面的潘梅都能信,我们好歹共事那么长时间了吧?我在专组的职责之一就是尽一切力量为你们基地解决难题,你有什么信不过我的呢?”

    林塑不置可否。

    他倒不是觉得虞今越能和基地别的人扯上什么关系,譬如蒋智这类人。

    他只是信不过虞今越真为他们基地的事操心。

    毕竟,哪怕有那一张远古的互助协议压着,他们之间也只是履行合作。但凡当初H-0星球嫌麻烦,危难来临之际,H-0星球完全可以当那张协议不存在,弃他们于不顾。

    今天他们能在容格安顿下来,纯粹是东道主有人道主义。

    所以林塑不信,除了基地内部的人,真有人能为他们基地付出真心。

    最后,林塑没有回答虞今越的问题,熄了设备睡觉。只是他闭眼了那么久,愣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在理头绪。

    从马文烨到蒋智再到邬湛。

    马文烨已审完了,彭烈也没再从他家里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他在这场混水里的作用估计也就止步于此,可以撇开不谈,可蒋智和邬湛怎么会扯上关系?

    从蒋智今天的表现来看,他对自己的前途那么在乎,邬湛又许不了他什么好处,为什么他会冒那么大风险帮着邬湛偷枪?

    还是说,其实和蒋智接头的另有其人,再由那个“其人”交给邬湛?可会是谁呢?

    邬湛这事儿疑点确实多。

    如果马文烨是邬湛安排的,那顺推下去,爆炸案肯定和邬湛脱不了干洗。

    可马文烨暴露的时候,邬湛为什么还能那么安然地当做无事发生,依照他对邬湛的了解,不说能掀起多大风浪,肯定会挣扎一下。

    而根据于浩转述的逮捕情况,邬湛似乎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后来在他家和办公室也没发现什么可疑的点。

    蒋智的通讯器虞今越已经送去技术组,邬湛的通讯器和办公设备也都交给技术组了,只希望上面能查出两人的联系记录或蛛丝马迹吧。

    除了这个,还有件令人头疼的事——芯片被毁,他注定要对不起那些冤魂了。

    他们被人贴上“低劣”、“廉价”、“毫无价值”的标签,伴随着一声通天炸响,轰然成灰,甚至来不及绝望和痛哭。

    能让他们重现于世的唯一的芯片被摧毁,他们真的要永生永世都埋骨地下城,见不到天日见不到阳光,就像江小陌说的——“基地没有黎明,只有无数尸骨堆成的无尽黑夜。”

    而且,他答应江小陌要把她妈妈的影像交给她的,他要辜负江小陌和众多和她一样等待真相之人的信任了。

    林塑忽然坐起身,“啪”一声打开床头灯,他眼睛被刺激有些酸胀,皱眉捂眼好半天才缓过来。

    他下床,低头翻找床头柜,从杂物深处拿出一盒烟,还有打火机。

    他到容格就没抽过烟,这盒烟还是孔易诚初来时采买东西顺手替他拿的。

    他披上衣服走到阳台上,倾身靠着围栏,仰头看天,深沉眼眸望着满天星宿。

    这颗星球离月亮很远很远,比起基地的月亮,哪怕是圆的,也只有基地一半大小。

    两指间,烟卷尽头星火和万家灯光融为一体,缕缕白烟轻舞盘旋,烧尽惆怅。

    林塑习惯了基地的劣质烟丝,很久没抽烟,第一口就冷不丁还被呛到,猛咳好几声才缓过来。

    听见这动静,值夜的郝望在门外敲了敲,警惕地问:“上将?您没事儿吧?”

    “没什么。”

    “好,您有事叫我。”

    对话短暂地结束,林塑望着眼前迷蒙的烟雾,又陷入失神之中。

    以往在基地,他一次顶多半根烟,现在他却连抽了两根。

    他是真的觉得,在身上压着那么些担子,比以前苟活喘息的压力还大。至少以前都在同等的死亡威胁下,生死也就一瞬间的事,他不用顾虑太多。

    第二天一早,林塑准备再去一趟监/禁所。虽然邬湛的精神鉴定还没出来,但过去一夜,他相信,邬湛肯定比昨天要冷静得多。

    只是没想到,他还没出门,于浩就给他传来一道消息——邬湛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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