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当晚霞落入金瓦，宫灯次第点亮之时，皇帝也终于在内殿召集诸臣，宣布了对三皇子之事的处置。
“三皇子陆琦，行事轻率，于寿宴演武之际私调帐中人手，失察于人、失礼于场，险致兄弟间误会，幸未酿成实害。“皇帝声音不急不缓，带着长者的疲意，也有一分冷峻。
“念其犯行尚轻，然错不可无责。即日起收回封地，永王名号暂留，留京思过，候调不出。“
殿中静默无声。三皇子并未在场，内侍低声代为接旨，随即退下。
片刻沉默后，皇帝语调一转。“此案得以釐清，当记誉王亲卫苏宁、沉小安、顾行舟，左金吾卫温慎言之功。四人赏银五十两、晋职一阶。今夜私宴，许与同席，观灯共乐。“
我怔了一下，小安却一脸“真的有这等好事“的表情，顾行舟则在旁淡淡点头。
头一次在这等场合听见自己的名字被念出，我不觉太骄傲，只感一阵奇异的沉静——好像终于，能不只是个刀口下值夜的无名侍卫了。
夜间私宴终于到来，万灯点起，宫中庭院早已被织锦绳与琉璃彩灯装点成一片星海。我随着队伍踏入御花园中庭时，正端着酒杯欣赏远处万灯之景，忽然听到一声呼喊:“小苏～～“
远处传来一道......奇怪熟悉、又让我后背一凉的声音。
我一转头，脸色瞬间变了。
国师大人，那位平日里人称『红瞳神算』『白衣幽影』『皇上唯一信任的天命之人』，此刻正高举双手，一脸星星眼地朝我——
冲!过!来!了!!!
“孩子～～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国师长袍翻飞、发簪都快掉了，边跑边笑，语气宛如久别重逢的闺蜜。
“......卧、槽。“
“小苏快抱一下我我超想你～～!“
下一秒，我整个人被她扑个满怀，撞得差点一屁股坐在宫道上，还被她用力摇晃勒成软糖。
我耳边传来她压低声音的兴奋:“你是不是超级想我？有没有怀念我烧香占卜传送门的味道?我这次可是重新调过坐标喔～你有没有感觉，这次落地比较准了?“
......您是落地比较准了，心态也更放飞了是吧。
小安在旁边已经僵住:“她、她不是国师吗......?“
我咬牙:“对啊，您不是国师吗?怎麽在这里乱窜?中午也没见到您呢!“
国师一脸“没什麽大不了“的表情:“唉呀，我平常不是扮个老奶奶吗?早就跟皇上说过年纪大了、不方便久坐，陛下就放我自由来去啦!“
我觉得脸上黑线都快要实体化了:“老奶奶的部分您好像也没有解释过呢?“
“喔，因为我担心自己长得太美，被说是靠色相惑主上位，况且不觉得老奶奶的外表比较有公信力吗?“
这位姊姊，你知道就算你是老奶奶，外头还是有传言说你是幕后大BOSS，把皇上蛊惑得神智不清吗?
我正想吐槽，就看见国师“啪“一声又变回白发皱纹满脸的老太形象，一旁的顾行舟显然第一次受到此等震撼，眼珠子不知道往哪儿摆。小安见顾行舟吃惊的模样，看起来快憋笑到内伤。
“喔对喔——“国师像是突然想到似的，转头对顾行舟比了个“嘘“的手势，语气神秘兮兮地说：“这是我跟你们之间的小秘密喔，连皇上都不知道呢。“
国师说变就变就算了，还一边牵起我的手，一边用不合外表年龄的动作蹦蹦跳跳:“来啦～～姊妹们来逛宴会啦～～“
谁跟你是姊妹啊?
夜宴不似白日正席那般铺张，殿中多为小食与清酒，香气轻柔，乐声悠长。数张矮案间皆备小灯、花果与热茶，舞伎于席间穿梭，轻舞回环，气氛宛如梦中水光。
御花园灯火初上，万灯倒映水池，长廊挂满纸莲与流苏。国师拉着我的手，像是没见过一样:“小苏快看快看!那边有一盏兔子在打鼓耶!我小时候最想要这种......“
顾行舟走在旁边，表情像是被逼参加女校踏青，僵得不行。小安跟在后头，嘴巴都快笑歪:“行舟哥你脸太经典了，等一下让国师帮你画成灯笼脸。“
气氛说不上喜庆，但松散闲适，就像一场难得无风的夜宴。
直到内侍的呼声划破灯海。
“禀报!有要事!“
金吾卫快步上前，一人行至主帐前方，单膝跪地，声如洪钟:
“启奏陛下——关于早前寿宴下药一案，有人翻供!“
殿中乐声倏然止息。皇帝眉头一挑:“何人?“
“自称『秦添寿』，曾于案发当日潜行营中，为三皇子帐下临时内侍。今夜主动投案，供称整起调包宫女、以玉佩为令、设局下药八皇子吉王，皆由吉王自导自演。“
皇帝闻言，手中玉盏微微一颤，金色酒液随之晃出半弧，滴落袖上。他定定看着那名金吾卫，神色难辨。
我心中猛地一紧。那个人出现了——那个我们查遍了名册、找不到一丝身份痕迹的蒙面内侍。
“还有舞姬莎弥娜，也于今夜翻口，称吉王曾于献艺期间以不轨之眼光打量，并私下召她帐边，行为轻薄。“
“胡说八道!“小安脱口而出，立刻被我拦住。
顾行舟眼神锐利，已朝金吾卫方向走去，国师则握紧我的手，一字一句地说:“这味道不对。“
“还未完。“金吾卫低头，语气沉重。
“经命人搜查，于吉王营帐中查得以下数项证物:残留舞姬香粉的茶巾一条；写有三皇子名字但无朝廷备印的调遣令草稿；一块与案发玉佩花样相近的彷製玉佩，藏于书匣底层。尚有其他物品，已送交刑司封存。“
皇帝的手终于垂下，声音如寒铁落地:“吉王——退席，回帐待命，候刑司详查。“
席间一片死寂。
吉王那原本正擦汗喝茶的胖胖身影，此刻呆立如凋像。他睁大双眼，一时间彷彿没听懂那句话。整张圆脸涨红又泛白，额头冷汗滚落，嘴唇颤抖着开合，却说不出半句话。
“儿臣......冤枉......父皇......“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如兽吼。
金吾卫无人上前，只由一名内侍小心行了一礼，引导他离席。吉王彷彿被抽去骨头，踉跄起身。那庞大的身躯此刻彷彿背负万斤巨石，每一步都艰难至极。他回头望向皇帝，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与委屈，但对方却只是垂眸不语，眉间深锁。
帷帐后传来小安低声嘶吼:“他明明是被陷害的!“却被我一把拉住。
皇帝终于将目光移向我们，语气如冰:“温慎言、苏宁、沈小安、顾行舟——尔等四人主导调查，今案有变，疑点未明，暂退席位，留营待查。“
温慎言起身，行礼如仪，不发一语，眼神如同钢铁铸成。我紧咬下唇，低头起身。心中却有个声音无比清晰:吉王不是凶手。这局，是栽赃。
小安站起来时动作几乎踢倒身边矮案，脸憋得通红，低声咒着:“狗屁翻供......一看就不对劲!“
顾行舟紧随其后，眉头深锁，像是在思索什麽，不知是怀疑翻供者，还是怀疑......自己曾经忽略的什麽。
我们四人步出帷帐，背后是百官与皇子的静默注视，灯光如海，却照不亮此刻的沉霾。
我转过头，看了一眼席间的誉王。
他仍坐在矮案之侧，双手交叠，神色平静，眼底却有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微震。
他也震惊了......还是说，他只是在假装?
那抹熟悉的从容与沉默，如今竟让我感到刺眼。我心头浮起一丝猜疑，誉王害死吉王的局，是不是已经开始了?
就在我沉思之际，主位后方，一道身影静静站起。
国师，白发皱颜的老太容貌未改，却一脸铁青，目光直视我这边，眼神如火。
她无法出声，只能在唇间轻轻勾出两个字。
“等我。“
我点了点头，随着其他三人一同退入灯火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