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纷扰杂乱的场面,迦陵选择了一个合适的,不会被误伤的位置站定,然后双手合十,微笑着看着众修罗,轻声说。
“请大家放下屠刀,以和为贵,善哉。”
……
并没有人理他。
但迦陵并没有放弃,他仍继续劝和:“请各位施主不要再打了。”
同样的音量,差不多的话,再次直接被淹没在打斗声中。
……
“哎。”
几次劝说无果后,迦陵终于无奈,他看着众人,说了句得罪,随即抬手轻挥,那正打的火热的修罗们便都被分开了。
打红眼的修罗们彼此间瞬间拉开了一丈远的距离,但他们满眼仇敌,根本没去想自己怎么就突然分开了,只是挣扎着想再扑上去,然后把对方狠狠搞死。
可挣扎几次后,修罗们都发现,自己竟被定在了原地无法动弹,他们抬头恶狠狠的看向对方,都以为是对方搞的鬼,于是又开始骂娘。
“我艹你祖宗!你丫居然玩阴的!”
“我才艹你祖宗呢!你他娘的还配老子玩阴的!老子一根指头都能把你打死!”
“一根指头把我打死?呵!你咋不说你能一根指头把须弥树摁倒呢!”
……
“各位施主,请不要吵了。”
“叮铃。”
和士兵听到的一样的铃铛声,在众多吵闹的修罗脑中同时响起,他们瞬间安静了下来。
迷茫的看了看周围,像是在找声音的来源,最后他们发现了不远处的迦陵,于是都转过身来,看着那在他们完全格格不入,如白莲开在淤泥一般的迦陵。
但迦陵却好似并未觉得,自己与眼前的修罗有任何不同,他只是满脸欣慰,微笑着对他们说道:“善哉,善哉。”
那含着笑,温和的语气,让修罗们不自觉低下头,等看到手里拿着的武器后,赶忙一脸嫌弃的扔开,又顺带踢了一脚。
好似刚刚拿着武器,誓要搞死对方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待看到他们都放下武器后,迦陵满意的点点头,然后看向刚刚打架的士兵们:“谁想离开便让他们去吧。”
闻言,士兵们互相看了一眼,有些犹豫,挣扎片刻后,最终还是默契的退到后面,让出了一条出城的路。
迦陵又转头对那些准备离开的修罗说:“六道皆苦,这一步踏出,谁又知对错呢。”
言罢,他也退到了一旁,和士兵分立两侧,一起让出了通向外面的道路,他双手合十轻念佛号:“阿弥陀佛。”
待众修罗离开后,迦陵便也准备进城,可还没走两步,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鬼哭狼嚎的叫喊。
“我的车!我的车呢???没车我还怎么做牛马!!!啊!!!!!”
巨大的声响吓得迦陵眉头一跳,转头便看到一个瘦小的修罗,正躺在地上撒泼打滚,而周围人都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并没人理他。
“我怎么活啊!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下有自己嗷嗷待哺啊!”
“哪个挨千刀的偷了我的车呦!我要宰……”
咒骂的话还没说出口,他的面前突然出现一个洁白修长的手,掌中还有一个看起来用了很久的钱袋子,上面好像还秀了,一只鸡???
小贩顺着那钱袋向上看去,只见刚刚那个“温柔”劝架的男子正弯腰看着自己,看自己抬头,有些不好意思的无奈轻笑。
“不是很多,你拿去吧,不过,袋子要留给我。”
看着眼前俊秀男子,不自觉记起自己不知在哪里看到的一句话。
陌上人如玉。
想到这儿,小贩不自觉红了脸,他慌张的把手伸进钱袋,胡乱一抓,随便道了句谢便转身跑了。
身后的迦陵奇怪的看了一眼跑走的修罗,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并未在意,他收回钱袋,拿出一个铜板仔细瞧了瞧,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所以这身外之物到底有什么魅力呢……
这好像还是三百年前去恶鬼道讲经时剩下的……
这厢的事情终于结束后,迦陵便径直向因终年不见天日而阴湿昏暗的修罗城中走去。
他不急不徐的向前走着,只要有商贩走卒叫他,他便会停下脚步,或是微笑交谈,或是双手合十。
他像是水中的轻舸,会被那岩石枝杈绊住,可终究还是会被阵阵风推去远方,飘忽的旅途中他像一个看客,那么近又那么遥远,不曾为任何人真正的驻足,从容的来从容的走。
他在这通往未知的修罗城道路上,走走停停,直至消失在长街尽头。
而在修罗城南边的一处偏僻的破旧佛寺前,一个背着小孩的男子四下观望,确定周围没人后,快速推开门闪入寺内。
从山上下来没多久,须弥山的监管者就发现乌玉玦和乌可跑了,为了逃避追捕,他们两人一路东躲西藏,居无定所。
而乌可自从离开大寨后,便一直很虚弱,靠着乌玉玦每天给他输送灵力压制诅咒,才能稍微缓解痛苦。
如今六道皆信佛,而这修罗一族也不例外,所以在这修罗城中,大大小小的寺庙有很多,荒废的也有很多。
进入破寺,乌玉玦在寺内巡查一番后,找了一个比较隐蔽的屋子,他先把虚弱的乌可轻轻靠在门上。
然后把在寺内搜罗来的破烂衣物和杂草都堆在一起,做了一个草床,先自己躺上去试了试,确定还算软和之后,才出去把乌可抱了进来,缓缓放上面。
乌可躺在草床上疼的浑身发抖,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拼命的想把他的灵魂撕成碎片,然而却又有另一股力量,死死的拽着那些碎片,不然他们彻底裂开。
两股力量不停的争斗,乌可感觉自己好像下一秒就要爆开。
他只能侧躺着,弯腰紧紧抱着自己,苍白的小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他努力压抑着痛苦,下唇已经被咬出了血,他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不想让他哥担心,这些天他哥每天都给他缓解诅咒,虽然嘴上说着没事,但他能看出来,乌玉玦也越来越力不从心了。
看着面前明明很痛苦,却为了不让自己担心而压抑着的孩子。
乌玉玦满脸心疼,默默蹲坐在他旁边,把手放在他的背上,缓慢的从上到下轻拂着。
过了一会后,乌可的呼吸才终于渐渐平稳,紧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看到乌可睡着了,乌玉玦这才松了口气,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汗珠,便准备出去弄点吃的,省的乌可醒了还要饿肚子。
可他刚站起身,却突然腿脚一软,便又重重跌了回去。
“嘶~”
狠狠跌落下去的疼痛让乌玉玦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但他顾不得自己疼痛,连忙转头去看乌可,看到他尚在安睡的侧颜,才揉了揉屁股,再次缓缓站起。
啧!到底那个王八羔子下的诅咒,忒烦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每次压制诅咒消耗的灵力太多,自己撑不了多久……今天晚上必须开始行动了。
乌玉玦脑子飞快运转,想着今天晚上的行动,把脖子上的面罩拉上来,向外面大街上的集市走去。
没走两步,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停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钱袋子,掂了掂分量后,才满意的又放回怀里。
“这监管者,还挺有钱。”
修罗城是一座围绕须弥山而建的城池,整座城的大部分地方都被须弥树投下的巨大影子所遮挡,终年不见天光,所以为了避免蛇虫侵蚀,许多木制的房屋都悬空而建,四角只用石柱支撑着。
于是那些商贩们便在这房子下的空地上支起了小摊,吆喝着贩卖东西。
修罗城中的修罗受将要到来的战争影响,许多都已经弃家逃命,剩下的大多是一些孤寡老人和无人要的孩童,许多摊位空了出来。
一些穿着破烂的孩子在里面东躲西藏的玩捉迷藏
“哈哈,你来追我呀。”
“须弥山上须弥树,须弥树下伐巨木;
若问须弥果何处,直上云霄一条路!”
一群小孩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唱着须弥树的童谣向前跑去,打头的孩子只顾和后面的同伴打闹,没留神,直接撞上了正在慢悠悠向前走的乌玉玦。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别打我!”
知道自己撞到人,刚刚还很开心的小孩儿脸色瞬间变了,他抱着头站在那里,不停的道歉,身后的小伙伴也都一个个使劲低着头不敢说话。
看着面前和乌可差不多大的孩子,鹌鹑一样的缩着头,因为害怕而不停的抖动.
乌玉玦张了张嘴想说些东西,可思索半天,也不知该说什么。
说什么呢?说你们真幸运,没受诅咒?还是说马上打仗了,你们会死?
哎……
最终乌玉玦只是伸手,轻轻拍了拍孩子的头,然后柔声地说:“没事,玩儿去吧。”
听到这话,身后率先反应过来的小伙伴大步上前,拉起小孩儿就跑,好像生怕他反悔一样。
被拉走的孩子后面被推着、前面被拽着,在小伙伴的包围中,他好像突然忘掉了恐惧,在奔跑中回首。
身后,城镇的喧嚣变成了寂寥,在灰色的长空下,浮着点点光。
略显局促的破旧衣物包裹着的强壮身躯,与普通的成年修罗相比还要健硕几分;那人懒散的靠在柱子上,虽然容颜被遮挡了起来,但那双深邃的眼里,却尽是爽朗的笑意。
看到小孩回头,他又手心向内,手背向外的轻挥两下;青年的沉稳与少年的张扬无畏,毫无违和的融为一体。
“小怂包,不说话!给糖吃,笑嘻嘻!挨了打,哭唧唧!哈哈哈哈。”
小孩还没来得及多看两眼,身边的伙伴却已唱起了嘲笑他的童谣,他瞬间被转移了注意力,互相追逐着向前跑去。
“你们坏!打你们!别跑!”
……
没了那许多小贩吆喝的叫卖声压制,孩童嬉戏打闹的声音时不时的传入耳中,唱着童谣,穿长街、过窄巷。
他们不知道那些讨厌的大人去哪儿了,他们只知道现在没有打骂和驱赶,自己可以在任何地方疯玩。
看着天真奔跑的孩童和小摊后卖东西的无力老人,乌玉玦无由的觉得胸口发闷。
可不容自己细想,他便先自嘲般的轻笑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又晃荡着逛起了集市。
他如今连乌可都救不了,想那么又能怎样呢?
虽然乌玉玦在须弥山上困了很多年,可这山下的集市变化却并不大。
其实乌玉玦对集市的印象并不好,毕竟他也曾和刚刚撞上他的小孩一样,是不被欢迎的“野孩子”。
所以对这里最多的记忆都是各种难听的谩骂和馊掉的饭菜。
所以他走的很慢,东瞧瞧,西看看的,摸了摸怀里的钱袋子,这是他第一次不是“过街老鼠”般的走在这里。
这街道上虽然说少了很多摊位,但是一些常见的玩具吃食还是不缺的,乌玉玦看到什么都想买。
从集市一头逛到另一头,他手里已经大包小包提了很多东西,从糖葫芦到肉包子、从竹蜻蜓到小泥俑……各色玩具和吃食,应有尽有。
这些东西,即是给乌可的,也是给童年的自己的。
看了看手里的东西,觉得差不多了,想着乌可应该也快醒了,他便转身准备回去。
可还没走两步,他便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老妪道谢的声音:“多亏了你呦小伙子!不然老太婆我还回不来呢!”
助人为乐?这年头还有这么好心的修罗?乌玉玦觉得好奇,刚想转头去看个乐呵,却被突然响起的另一道温和的声音定住了脚步。
“不必客气老人家,您知道讲经台往哪里走吗?”
“欸,讲经台啊,都好久没人讲经啦,你就沿着集市走到头,再往右去,就看到啦!”
“善哉,多谢老人家。”
……
那声音响起的一瞬,乌玉玦先是愣在了原地。
然后突然像有东西追赶般,头也不回的快速逃走,他一路狂奔,也不知跑了多远,等他终于累了、跑不动了,才缓慢停下脚步。
确定刚刚那人一定看不到自己后,手里的东西掉落在地上,他才靠着墙,弯着腰、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撑着膝盖大口的呼吸。
很奇怪,他可以确定,自己从未听过这个声音。
可不知为何,那声音响起的一瞬,他的心却突然变得很奇怪,像生病了一样,一直抑制不住的狂跳,像是要冲出来。
可是又很闷,感觉要喘不过气来了……所以他只能逃跑,他要逃离那人的身边,只有这样才能让心跳不在奇怪;但他好像又在害怕什么……
许是怕那声音的主人听到自己这震耳欲聋的心跳吧。
而另一边的迦陵,顺着老人所指的路,下意识的转头看向长街,等他道完谢刚准备抬脚离开,在前面不远处站着的一个修罗,却突然“唰”的窜了出去,转眼就消失在人群之中。
疑惑的看着那转瞬便消失的身影,迦陵愣了愣,修罗城的修罗,怎么都这么,奇怪?
可恍惚间,他又觉得这个背影,好像有些似曾相识……
怎么可能呢。
只一瞬,迦陵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真是荒唐啊。
根据老人提供的路线,迦陵不一会儿就来到了讲经台。
在一片空地中央,有一个约一丈宽的圆形台子悬在空中——下方只有一根一人高的圆形立柱支撑着。
台子的四周有一些蒲团,不过可能是因为,有一段时间没人讲经听道的缘故,那些蒲团有的被孩子们当作玩具撕扯破坏,已经破烂的看不出原本的形状。
有的则是褪色生灰,看不清原本的颜色。
看着眼前略显破败的景象,迦陵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迈着他那不急不缓的步伐,一步步走到讲经台下,而后弯腰随手捡起一个蒲团。
轻轻拭去上面的灰尘,露出如今已经褪色的刺绣红莲,迦陵认真端详了片刻,再次伸手,利落的把上面多余的线头拽掉,这才又弯腰把它放到合适的位置接。
着他又一个个捡起剩下的蒲团,棉絮出来的,小心翼翼地塞回去;破烂的,也尽力把它们恢复原样……
等终于挨个收拾完,天色也已经不早了,迦陵抬头看着远处最后一缕残阳,想了一会儿,又转头瞧瞧那遮天蔽日的巨树,径直走向讲经台四周摆放的火盆,再逐个把它们点燃。
做完这些后,他看了看四周,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而后转身飘然飞上讲经台,稳稳地落地,盘腿坐在中央,也不管四周是否有人,便自顾自地闭上眼睛开始颂经。
而在讲经台旁一棵树上躲着的乌玉玦,他就这样一直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下面那白色的身影,一个个收拾好那些破烂的蒲团,又挨个点燃火盆,现在又开始讲经。
那人就那样端坐在那里,讲着晦涩难懂的经文,在这昏暗的空间中,像那不灭的白莲灯,不仅照亮了一方,也吸引着他的目光。
乌玉玦突然想起那人刚刚抬头看向夕阳的场景。
因须弥树的遮挡,早上的晨曦和晚上的夕阳便成了唯二能照进修罗城的光。
躲在树后的乌玉玦看着那人微微抬头看向远方,落日的金色余晖为他笼罩上神圣的光晕,惺忪的鬓发,散乱的挨着他的耳朵。
他应当是笑了一下——像是神的笑,自在恬淡,那一瞬,他好像在那笑容中,看到了云的痕迹,风的形状,无意之间,便顾盼生姿。
“砰!砰!砰!”
想到那笑容,乌玉玦的心又开始狂跳,他紧紧捂住胸口,试图安抚那悸动。
……
枯燥的经文让乌玉玦昏昏欲睡,可他仍然没有离去。
等到四周除诵经声便再无他响,修罗城彻底陷入沉寂后,他才磨蹭着翻身下树,借着黑夜隐藏身影,鬼魅般快速向城主府的方向奔去。
乌玉玦今天下午回破佛寺后,恰巧乌可刚醒,便又给他仔细检查了一遍身体,发现他尚且无碍后,把满手的玩具和吃食给他。
等小孩吃饱,又陪他玩了会儿玩具,但乌可太过虚弱,没多久便又沉沉睡去。
等乌可睡后,乌玉玦草草的吃了点乌可剩下的食物,便准备出门按原计划行动——天黑后偷潜进城主府,去那里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关于诅咒的东西。
趁天还没黑,本想提前去城主府踩点,可等走到岔路时,他却突然想起那人好像说是要去讲经台。
看着尚早的天色,乌玉玦犹豫片刻,之后脚尖一拐,便鬼使神差的去了讲经台,甚至怕被发现他还躲到了树上,就这样一直盯着那人看到了现在……
飞奔中的乌玉玦想了想自己今天下午的行为,锤了一下自己的头。
我可真是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