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号角声宣告着战争的开始,在须弥树旁的半空中,环绕着须弥树的树干,出现了许多天兵。
他们手持兵刃,严肃的站在云层之上,静默的看着云层之下的众生。
而在须弥山下的修罗城中,除了那些严阵以待的士兵,普通的修罗们早已乱成了一锅粥,他们有的往城门逃去,有的往家里跑去,路上遇见熟人,还不忘一起抱怨两句。
“这天兵怎么说来就来了!”
“诶哟!快跑吧!”
“不行!我家老婆子还在家呢!我得回去!”
……
迦陵拉着沉默的乌玉玦,无言的穿过骚乱的人群。
他们从城主府出来后,便不曾停下缓慢向前脚步,经过那早已无人把守的佛寺时,无人停下,经过讲经台,也不曾驻足……
一路上间或有修罗认出他们,却也只是说一句,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们,便又匆匆逃命去了。
他们逆着人流,穿过大半个修罗城,走了好久,最终又回到了那个偏僻的小院。
坐在屋内,看着失魂落魄的乌玉玦,迦陵想安慰他,可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犹豫良久,才说了句。
“对不起。”
乌玉玦没有回答,他只定定的看着迦陵,过了一会儿后,突然伸出手。
轻轻拿下家陵脸上的面纱,用拇指轻拂着他的脸颊,看着他的眼睛,才缓缓开口。
“你昨天一天没回来,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好不容易等到天黑,我偷偷去了佛寺,那里有很多士兵,我过不去,我又看到了你的画像,以为你被带去了城主府,我便又去了那里,可那里太大了,我找了好多地方,都没有找到你,要早知道,你穿着女子的衣服,那我应当在寻找时,直接拐走府里最美的一个,那肯定就是你。”
乌玉玦没有停顿得说完了这一长串话,话里话外全是迦陵,毫不提乌可。
有些粗糙的手指拂过脸颊,传来一丝痒意,看着乌玉玦疲惫的眼睛,迦陵突然觉得。
不是他不愿提乌可,而是不敢提,他怕一提起那个名字,他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会忍不住冲出去,去找到城主,去跟他拼命。
想到这些,迦陵一时竟忘了躲开乌玉玦的手,等到他的手已从脸颊移到鬓角,迦陵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偏头躲开他的手,迅速站了起来,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大街上都是画像,我没办法才穿了女子的衣服。”
看着那背对着自己的人,乌玉玦也站了起来,走到迦陵身后,轻轻的把额头抵在了他的肩膀上。
感觉到迦陵瞬间僵硬起来的身躯,乌玉玦长长的叹了口气,还不等迦陵把他推开,便先唤了他一声。
“迦陵。”
这是身为修罗的乌玉玦,第一次叫自己名字,迦陵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顿住了准备去推开他的手,静静的等着乌玉玦接下来的话。
“我好难过。”
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想到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乌玉玦,佝偻着身子抵在自己肩膀上的样子。
迦陵不自觉的想,难过会传染吗?可为什么想到他痛苦的样子,自己竟也有些不开心?
可还没等他想明白难过到底会不会传染,身后的人又说话了。
“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抱我?
迦陵突然有点不知所措,虽知乌玉玦不开心,想要安慰,抱一下也在情理之中,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哪里不妥。
于是便准备像从前一般,用呵斥的语言来掩饰内心的慌乱。
“没大……”
还没等迦陵说完,乌玉玦一把抱住了他,后背猛然撞在坚实的胸膛上,隔着衣物,也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
迦陵感觉自己好像被乌玉玦的体温烫到了,他想赶紧抬脚逃离这坚实怀抱。
可他却突然察觉到身后之人在颤抖,紧接着,肩头落来两滴湿热的泪水,压抑的哭声传入耳中。
迦陵默默的叹了口气,收回还没来得及伸出的脚,咽下没说完的话。
没小……
过了一会儿,感觉到身后的人平静了下来,迦陵刚想说些什么安慰他一下,可那人却不安分的在他的颈侧嗅了嗅。
“迦陵,你身上有一股檀香,真好闻。”
迦陵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定在了原地,温热的呼吸落在颈侧,明明城主做这些时他满是厌恶,可乌玉玦这样做,迦陵却突然有些慌乱。
他猛地转身推开身后还在他颈间细嗅的人,然后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我去还衣服。”
看着落荒而逃的迦陵,瞧见那人发红的耳尖,乌玉玦轻笑一声,对他喊道:“早点回来!”
但等看到那人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乌玉玦又开始忍不住想,自己会不会有点过分了?可迦陵真的很香啊!他会不会讨厌自己啊?
迦陵本就性子冷淡,即使真的不悦也不会表现出来,怎么办呢?
乌玉玦站在院子里,一直看着迦陵消失的方向,想着迦陵到底会不会生气,但不等他想明白,远处却又传来了沉重的号角声。
乌玉玦放下了那些儿女情长,转头看向空中的天兵,想到那些修罗,眼中燃起仇恨的火光。
只要他活着一天,便绝不会放过他们!
总有一天,在鲜血流过的地方,他们的足迹也会到达。
……
等迦陵换回长袍回来时,乌玉玦正拿着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扫帚,打扫着房间。
“你在干嘛?”
“啊,你回来了,我在收拾屋子呢,不然又脏又乱,怎么住嘛。”
说完,乌玉玦又把墙角的桌子搬开,从下面扫出来一些虫卵。
“那你收拾吧。”
看着被乌玉玦扬起的满屋灰尘,还有不知什么生物的尸体,迦陵直接转身回到了院子里。
“欸!你不帮我吗?”
“不要,脏。”
看着迦陵毫不犹疑从屋里跑出去的身影,乌玉玦无奈的轻笑着摇头,接这又想到,他应该没恼我吧?
拄着扫帚思索片刻,乌玉玦觉得,就迦陵这性子,肯定也不是记仇的人,既然刚刚主动跟自己说话,那绝对是没恼!
想到刚刚迦陵林来是时的样子,乌玉玦又突然冲外面喊道。
“我刚看你怀里抱着东西,拿的什么?”
迦陵把从良畴那里拿回来的食物,放到院子里的石桌上,也学这乌玉玦的样子,扯着嗓子对屋里喊。
“良畴给的食物!”
乌玉玦又喊道:“什么食物?”
“烧饼!咸菜!”
“好吃吗?”
“不知道!”
明明只有不到两丈的距离,隔着一扇门的两人,却乐此不疲地大声呼喊着彼此。
……
等乌玉玦把屋子收拾好,天已经黑了,两人点着灯,坐在院子里啃烧饼。
迦陵抬头看了看还站在那里的天兵:“他们为什么会发光?”
乌玉玦头都没抬:“可能拿的有灯吧!”
“他们站一天不累吗?”
“可能他们身体好!”
……
迦陵无语了片刻。
“我觉得应当是他们修习的功法比较特殊。”
乌玉玦根本没动脑子去想这些,快速啃完两个烧饼后,看着一边皱眉思考,一边小口吃饼的迦陵,他去屋里拿了个水壶和两个茶盏,给两人都倒了杯水。
“别去想那些了,欸,我早就想问,你是什么鸟啊?我听说那些大妖很多都辟谷的,你不辟吗?”
缓慢咽下最后一口饼,又喝了点水,迦陵才转头看着乌玉玦,认真的说:“我不是妖,我也不辟谷。”
看着迦陵认真的说着自己不是妖、也不辟谷的样子,乌玉玦有些恍惚,好像这场景,这对话,曾经发生过,呆愣中他脱口而出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不是妖还是为什么不辟谷?乌玉玦自己都不知道他在问什么。
“因为曾有一人说过,有人一起吃一日三餐,是件很幸福的事。”
虽然不知道“幸福”是什么,可那人说这话时,满脸喜悦的看着他,眼里放着光,所以迦陵竟鬼使神差的记到了现在,甚至在他死后的几千年,也不曾辟谷。
哪怕只有自己一人,哪怕只是一张饼,他也会认认真真的吃完。
不知为何,看到迦陵的神情,乌玉玦突然有些难过,明明是他先提起的,可他却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他不想知道这个“有人”是谁,也不想知道那人为何说这些话。
“啊,这样啊,既然吃完了,咱就早点去休息吧,毕竟你的内伤挺严重的。”
看着已经站起来准备进屋的乌玉玦,迦陵抬起头看着他:“你怎知我有伤?”
这次变成乌玉玦一脸认真了,微弱的烛光让硬朗的面孔更加深邃,眼中是能灼伤人的炙热与真挚。
“傻子,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以后受伤了,便告诉我,别总一个人硬撑,还有我呢。”
迦陵像是被灼伤般,转头躲开那眼神,可却又不自觉想起下午那坚实的拥抱,心跳莫名其妙的快了半拍。
他本想再说些什么,可在看回乌玉玦前,却先越过他,看到他身后那深沉的黑夜。
最终迦陵只是沉默的站起身,没有再说什么,慢慢的向屋里走去。
又能说些什么呢?这世间缘起缘灭,终是要分别。
被留下的乌玉玦看着迦陵离去的背影,心像被狠狠的揪了一下。
在迦陵身上,总有一种超脱世俗的神性与淡然;他可以不顾重伤的去救乌可,可乌可死后,他却依旧平静,好像没有任何感伤。
他身上有种奇怪的矛盾,如果有需要,乌玉玦可以肯定,迦陵甚至愿用自己的性命,去拯救这六道中任何一个,在苦难中挣扎的众生。
可那被拯救的对象,却唯独不包括他自己。
长久一人的独行,见惯了悲喜与离合,他把自己摒除在那些众生的情感之外,只做一个看客,独身的来,再孤独的走;在这条漫漫修行路上踽踽独行。
乌玉玦突然有种,想上前去拉住他的冲动,他想紧紧的抓住他,把他带到众生的欢欣与悲喜中,陪他一起去走过所有的路……
可现实的困境绊住了他的脚步,仇恨与鲜血让他不能上前,他最终也只能和芸芸众生一样,站在原地,看着那人渐行渐远。
……
第二天一早,迦陵还在打坐疗伤,听见外面响起了吵闹的声音,除了乌玉玦,好像还有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于是他睁开眼,走了出去。
“好些了吗?”
看到迦陵出来,乌玉玦连忙放下手里的锄头,走到他跟前:“要再休息一会儿吗?”
刚关心完迦陵,乌玉玦突然又转身对院子里的另一个人吼道:“都怪你嗓门咋那么大!把迦陵都吵到了!”
院子里另一个正在刨地的人听到这话,也不甘示弱,丢下锄头就冲上来找他理论:“你这人咋这样!我嗓门大?是谁刚劈里啪啦的把我车撞倒了?”
不等乌玉玦再反驳,那人一把拉过迦陵走向院内石桌:“恩公来,我娘新烙的饼!专门让我给你带来,还热着呢!你快尝尝!”
被拉走的迦陵,看着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的良畴:“良施主怎会在此?”
然而乌玉玦仗着自己身高腿长,先一步来到了石桌前,不顾身后良畴的疯狂阻拦,拿起桌上的饼就往嘴里塞。
“我今天早上出去买东西,刚回来,见这小子鬼鬼祟祟的趴在门口,就把他逮住了。”
良畴气愤的想打乌玉玦,但想到早上自己被轻而易举抓住的情景,只得暗暗朝他挥了挥拳头,小声的嘟囔一句:“你才鬼鬼祟祟呢!”
虽对乌玉玦全是不满,但转头看向迦陵时,良畴却又有点不好意思,他拿起一块饼递给迦陵。
“我昨天见恩公你往这边来,想着你应该是住这儿,今天早上路过时,便想着顺便看看你。”
迦陵接过饼,吃了一口,眼睛微微的睁大,又多吃了两口,之后才对良畴说:“多谢良施主的饼,那……”
看了一眼被翻得乱七八糟的院子,迦陵才接着说:“这院子是怎么回事?“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乌玉玦已经风卷残云般吃完了两块饼,他站起来拍拍手,又拿起靠在一旁的锄头。
“我不是想着院子空落落的,就准备随便种点什么,去街上转了一圈,可根本没几个人,回来看见这小子,说他家有点儿花种,就想着那种点儿花得了。”
迦陵看着乌玉玦和良畴两人卷起的衣袖裤脚,还有翻了一半的土地,慢慢吃完手里的饼,走到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两人旁边:“要帮忙吗?”
闻言,乌玉玦放下锄头,胡乱擦去额头的汗水,抬头笑着对他说:“没事儿,你继续吃吧。”
迦陵也不强求,他转身回屋拿出水壶和茶盏,倒了三杯水,才又在石桌旁坐下,拿起一块饼,吃了起来。
等乌玉玦和良畴好不容易翻完地,撒上花种,再浇完水,迦陵也已经把桌上剩余的饼都吃完了。
良畴洗了一把脸,看了看天色,已经过了晌午了,摸了摸空荡荡的肚子,转头大声说:“一起去我家吧,我让我娘给咱做好吃的!”
这边的乌玉玦刚喝完迦陵递来的水,笑着询问旁边的人:“去吗?”
迦陵转头不去看他:“你想去便去,不必问我。”
“可我想和你一起去。”
又在说奇怪的话。
迦陵不理会他,径直走向等在门口的良畴:“走吧。”
乌玉玦看着他的背影轻笑,迈着懒散的步伐,大爷似的跟在后面。
“你们等等我!”
良畴快速转身对他做了个鬼脸:“略略略,就不等。”
然后拉着迦陵向前跑去:“恩公快跑!我们回去把门锁上,不让乌玉玦进去!”
……
良畴拉着迦陵兴冲冲的跑回家,还没到门口便开始大喊。
“娘!我回来了!你快看谁来了!”
正在打扫卫生的大娘听见良畴的喊声,拿着扫帚就冲了出来:“兔崽子!叫什么叫!”
“呀,娃娃你也来了!快快快,快进来。”
看到迦陵,大娘瞬间变了脸色,把扫帚塞给良畴,喜滋滋的拉着迦陵。
“欸,大娘好,我叫乌玉玦。”
随着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只见乌玉玦微笑着上前和大娘打招呼。
看着眼前高大硬朗又礼貌的帅气修罗,大娘顿时更加开心了:“小玦啊!来来来,你也赶紧进来!”
左手迦陵,右手乌玉玦,大娘兴冲冲的把两人拉进院里。
跟在后面的良畴拿着扫帚,对他娘这极度的颜控发出了强烈的谴责,当然怕挨打,也只敢在心里谴责。
“娘!我们仨都饿死了!你做点吃的嘛!”
大娘无视了后面的良畴,转头看看迦陵,又看看乌玉玦。
“小玦,娃娃,你们想吃什么,大娘给你们做!”
……
吃完饭,天已经黑了,告别母子二人,迦陵和乌玉玦借着微弱的灯光,一起慢悠悠的往回走。
看着乌玉玦从良畴家拿的桑皮纸袋,迦陵问:“你拿的什么?”
纸袋被拿起来在面前晃了两下,闻到里面的香味,迦陵微微睁大了眼睛。
乌玉玦一脸得意地说:“看你挺喜欢,我又托大娘又烙了些上午的饼,留着明天吃。”
看这他得意的表情,迦陵微微笑了下。
“诶,迦陵,你是不是笑了?是不是被我感动到了?”
迦陵不理会他,朝前走去。
已路上乌玉玦一直在叽叽喳喳的讲话,迦陵只是偶尔应一声。
两人一起相伴着往回走去,空中依然有天兵虎视眈眈,地上也有修罗狼子野心,可他们心照不宣的,希望这宁静,可以再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