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但他们也没机会找。
午夜子时,黑夜低垂着,连明月也不肯眷顾半分,白日喧嚣繁华的都城此刻落满了雪,仿佛这一切都是一场荒诞而富贵的梦,但等到明日朝阳,又会变成尔虞我诈的埋骨地。
赤那朔从前只觉得草原上的争斗令人痛苦,现在却突然发觉谢载舟的不易,登高上城楼,高处不胜寒,低眉远眺去,底处白骨累。
一将功成万骨枯,为了映灯和草原,他甘愿成为那些白骨中的一位。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对他们不甚看重,这也刚好给了他们机会,只要能够跨过这一糟,大家日子就都好过了。
后院飘雪,夜色凉如水,何映灯不肯入睡,等侍女睡去了,独自一人待在院子里。
往日里呆滞的眼睛如今黑得发亮,整个人倚在树下,悠闲地晃着秋千,远远看去,如同漂浮着的恶鬼。
不过可惜了,她没有蛊惑人心的能力,也不能找恶人报仇索命。
这段时日如同一场长梦,她内心难得平静,能够去想想以后的事。
原本她该死在那场令人窒息的大火之中,但德勒为了利用她威胁赤那朔留了她一命。不致命的毒药,让她度过了无数个无知无觉的夜晚。
再后来,她浑浑噩噩地,从草原到都城,从德勒身边到了谢载舟身边。
说不上恨或者什么感情,她反而庆幸,起码自己还活着。
人只要活着,痛苦些算什么,更何况,她虽然过得痴傻,但日子轻松惬意,不用提心吊胆。
要说什么事让她最懊恼,还得是阿朔的事。
“啊,你说你,怎么连阿朔也没认出来?就算不认识,这么个俊俏公子在你面前,你居然一点也没反应?
成亲都成了两次吧,矜持个什么劲呢?要是把人气跑了,怎么办?”
也不知道阿朔知不知道她被德勒下毒这事,要是误会她是没心没肺,始乱终弃的人怎么办?
“赤那朔,你要是被我气跑了,我就算是追到草原也要把你绑回来!”
不过阿朔能来这里,是草原的事已经解决了吗?可谢载舟的事还没处理啊?
再怎么说人家也算是她的救命恩人,不远万里把他从德勒那里捞出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真是的,我一个人还帮不了什么忙呢!”
“小姐?你怎么还不睡?”
听到院子里的响动,芜絮睡眼惺忪地小跑过来,见到何映灯半夜不睡在晃秋千,有些意外。
“这就睡了。”
“哦。”
许是睡昏了头,芜絮全然没发觉她的不同之处,只是点点头,打着哈欠回去。
事已至此,先养精蓄锐吧。
她目送着芜絮迷迷瞪瞪的背影,笑了笑,看起来今日大家够累了,这段时间麻烦了太多人,一定要找个机会好好感谢一番。
何映灯第二日醒时已是日上三竿,得亏芜絮按常来叫,刚开始芜絮还惊讶于她今日的与众不同,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拍着头又哭又笑。
“原来小姐是这样的啊?”见多识广,善谈爱笑。
“好啦,我们去铺子里再说。”
“嗯嗯!”
等她跟芜絮紧赶慢赶到了铺子外面,赤那朔和翟赫已经百无聊赖地等了有一会儿了。
“还以为老板今日不开门。”
“有钱不赚王八蛋。”芜絮指挥小厮开门,何映灯在一旁抱臂等着,也不抬头看赤那朔,“听说你夫人跟别的男人跑了,怎么,不去追回来?”
“自然是要追的,但还要看她肯不肯。”
“不肯,小芜,把他们打出去!”
“啊,小姐?”
芜絮看看赤那朔,又看看自家小姐,总算明白了这两人的关系,原来赤那公子说的夫人就是小姐,那拐跑夫人的男子岂不是孙公子他们吗?
“你们……”
“误会,误会一场。”
铺子开了门,他们又站在门口说话,很快就有零零散散的路人往这边瞧。何映灯怎么会放过赚钱的机会,赶紧拉着芜絮进来。
“好了,先进铺子,等会儿客人来了,围在外面像什么样子?”
“噢噢,好的,小姐。”
一觉睡醒就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铺子是什么感受,何映灯只觉浑身神清气爽,这铺子,够大,够气派,地段还好。
不敢相信,租金会有多贵。
毕竟当初她想盘一间邬镇的铺子都已经是强人所难了。
简直越看越喜欢!
“别挡着我客人!”
赤那朔和翟赫生得高大,站在铺子门口像两尊大佛,何映灯撇撇嘴,示意他们也进来。
“何姑娘……”
“干嘛?很闲啊?去那边清点清点货物。”
“哦,好。”
“小姐……”
“你也别闲着,数数昨天赚了多少钱。”
“好的,小姐。”
一通吩咐下来,大家有条不紊地忙着各自的事情,平添了几分生活气。
何映灯一会儿摸摸算盘,一会儿拍拍柜台,眼里亮晶晶的,看得赤那朔也呆了,嘴角不自觉染上笑意。
还没笑一会儿,突然被陌生人打断。
“你买不买灯?”
“啊?”
“不买别挡路。”
“哦……哦,抱歉。”
赤那朔尴尬地让到一旁,装模作样地打量着这一批孔明灯。
“是谢公子做的灯好看还是我的好看?”招呼完了客人,何映灯蹑手蹑脚走到他背后,冷不丁问道,“心这么大,要我真跟人跑了,还敢来找我?况且我们又没成亲,你这样上赶着来,怎么?这么想给我当小房?”
“也不是不行……”
“好啊,没见过你这样的。反正我现在铺子也开上了,生意也坐起来了,我这就出去找两个俊俏的,买间大宅子,咱们四个好好过日子!”
“那可不行!”
赤那朔始终觉得行胜于言,自己不善表达,又不是傻子,他明白彼此的心意,干脆坚定地将人圈起来,用行动来证明。
干燥温暖的气息将何映灯团团围住,四目相对,灼热又炽烈。芜絮数完钱发现这一幕,伸长脖子去看,视线却突然被一双大手完全拦住。
翟赫不知何时出现在她旁边,轻声道:“小芜姑娘,非礼勿视啊。”
“那你也别看!”芜絮反手盖在他眼睛上,浓密的睫毛刺得她手心发痒。
“要不我们躲远一点?”
两人一拍即合,关了铺子,悄悄挪到了后房。
“他们在草原也这样吗?”
“嗯,更腻歪的都有。”
“啊?”
“你别想给你家主子打抱不平!”
“好吧。”
芜絮心里叹气,其实跟赤那公子比起来,她们主子也不差,皇子伴读,御前行走,好歹也是许多都城女子的梦中人,而且这段时日可把何小姐照顾得服服帖帖的,她们这些下人都羡慕得不行。
“不对,你们主子到底是谁?”
想到那天只见到孙从在这里,翟赫突然反应过来,既然何姑娘在宫外住着,那这些下人想必是轮到孙从来安排的。
“说出来怕吓死你们,我们公子可是皇子伴读。”
果然不出他所料。
“那你可以放心了,你们公子可不喜欢何姑娘,倒是你,努努力吧。”
“我……”
心里不为人知的秘密被人发现,芜絮低头结巴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自己平日里老实勤恳,把对公子的心思藏得很好,怎么就被发现了呢?
还是这个只见过几面的陌生人。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派人给孙从传消息。”翟赫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孙从这人精明,之前就因为侍女给何姑娘下毒吃了亏,怎么可能再随随便便派个人照顾,还好我刚才把门从里面锁了,不然你家公子又要来坏人好事!”
“你……”
“还有啊,我们这次可是经过你们公子的主子同意了的,叫谁都没用。”
“死草原人,让开!我要去给我们公子开门!”
“想得美!”
芜絮瞅到机会就要往外冲,翟赫拦着不让她走,屋子里吵吵闹闹的,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们在打情骂俏……
不过,比起后房的鸡飞狗跳,铺子里的人就显得安静沉稳多了,炽热温暖的怀抱久久没有松开,何映灯沉溺其中,感觉自己几乎喘不过气,轻咳了两声表示不满,赤那朔这才后知后觉松了手,不好意思地摸摸头,羞涩得像两人刚表明心意那会儿。
“刚见面就想勒死我啊?”
“我不是故意的,映灯……”
赤那朔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不知所措,手抬到半空不知该放下还是举起,倒是何映灯耐心地牵过他的手,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没什么想问问我吗?”
“我……”
见他又支支吾吾地不说话,何映灯只好无奈地笑笑,又说,“我倒是很想问问,我不在的时候,你过得好吗?”
“不好。”那么高大个人,半跪着蹲下来,头虚靠在何映灯双膝上,也不敢用力,生怕压着她,“看到屋子着了火,德勒在旁边笑,塔娜他们都很伤心……”
“那你呢?”
“我回去找首领了。一开始,我不敢相信,后面就麻木了。总感觉你还活着,等着我去找你。”
“我们阿朔真聪明。”何映灯笑着给他抹去眼角的泪,“我这个人,运气一向不错又惜命,能求饶绝不等死,能保命绝不死犟……厉害吧,祸害遗千年,我这种贪生怕死之徒,一看就是要长命百岁的!”
“嗯,看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