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有一棵桂花树,很大,三个成年男子围在一起才能抱满,黎生每次从学校回家的时候都要看一眼那棵桂花树,洁白中带着一点杏黄色,给人一种安静的沉淀感。
今天他回家早,因为学校五点就放学了,提前了半个小时,他从镇子上走到村里也只需要一个小时,这个时候天还没黑下来,他还能多写一会儿作业,少用一点电灯。
他的妈妈舒淼正在院子里扎篮子,看见他回来还有点意外,“今天下课这么早?”
“最后一节课大扫除,做完老师就让我们回家了。”
舒淼:“行,等会给你把中午的饭热热。”
黎生:“我现在还不饿,妈我来帮你扎吧。”
舒淼挥了挥手,半起身着把黎生往屋子里推,“不用帮我,快去写你的作业吧。”
黎生看着母亲被竹草勒出红痕的手,暗自咬了咬嘴唇,转身回屋写作业。
改天去镇子集市上看看,有没有便宜好用的护手霜。
黎生写完各科作业后外面天已经很黑了,黎爸也已经从厂子里回来了。
黎河岘:“小黎,过来吃饭了。”
黎生:“来啦。”
桌子上摆了两菜一汤,两个菜都是中午没吃完的,舒淼又给加了个冬瓜。
舒淼解下围裙, “你们爷俩,还真是相似的很,拿着馍馍的姿势都一样。”
黎河砚:“我的儿子,不像我像谁。”
黎生张着嘴笑。
舒淼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黎河砚看向她,“你吃饱了?”
舒淼:“嗯,吃饱了。”
黎河砚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已不复当年青春,眉间却还是有柔情似水,这个女人跟着他受了太多的苦,太多不该经历的。
想到这里黎河砚不免对自己结发十六年的妻子感到愧疚,“淼儿,跟着我让你受累了,都怪我,没有找到一个好的出路。”
舒淼有些愠怒,“当着孩子的面你自己看看你说的什么话,我跟着你是我自己的选择,日子苦,但我乐意,我心甘情愿。再者,不是你找不到一个好的出路,是这个时代没有给你机会,这怎么能怪你呢。”
黎河砚:“你说的也是,反正遇上你真是我的福气。”
舒淼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了,“哎呦你看你当着孩子的面又瞎说什么呢。”
黎河砚打哈哈,“哈哈,这不是什么瞎话,我之前和那一群文人打交道,话总是说来说去说好几遍却也说不到点上,现在被分配到这乡野里也好,爽快多了,想说什么就说,小黎你听见了吗,要是你以后遇见喜欢的人,想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及时去做,不要等到日后错过了。”
舒淼:“孩子才初三,你就教他早恋,老黎我看你是皮痒痒了吧。”
黎生不懂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因为他还没有喜欢的人。
他支着双手看爸妈欢喜好笑的拌嘴,笑着对爸爸说:“嗯,向您学习如何俘获我妈妈的芳心。”
黎河砚大笑:“嘿,你这小子。”
暖黄色的灯光下一家三口温馨的话语声透过纸糊的窗户传到烟囱,飘到高处。
都说三月阳春白雪,可是黎生只感觉到了冬天还未过去,哈一口气空中能结出白雾,村口的那一棵老桂花树也只是冒了一点点绿芽,许多南下的大雁也没有回来几只,村子里的那一片大湖还结着一层薄冰。
这天星期日,学校应村委会要求放了学生们一天假,于是黎生就拎着他爸爸的钓鱼工具来到了湖边。
岸上的芦苇草长得和黎生一般高,有的还比黎生要高上一些,黎生穿着卡其色格纹背带裤穿梭在里面,不仔细看都看不见里面有这样一个孩子。
呼,呼,微风吹过少年的脸庞,和少年奔跑时的呼吸声融为一体。
黎生坐在湖边,拿出比自己的手要大上三倍的塑胶手套,小心的拿出鱼竿,用力固定好。
爸爸说这个季节正是鲢鱼活动的时候,本来他想拉着爸爸带他来钓一条看看,可是爸爸要去厂子里工作。
黎河砚:“我那里有工具,你不妨自己去试试看。”
舒淼也没阻拦他,只是叮嘱注意安全,天黑之前要回家。
于是黎生带着好奇和开心跌跌撞撞的从村北跑到村南来湖边钓鱼。
十五六岁的孩子坐在湖边,手里紧紧的拿着一支大鱼竿,他那安静的气场倒不似一个初学者,就那般耐心的等待,波澜不惊。
约莫四十分钟后,鱼竿有了动静,黎生眼睛盯着鱼竿,手小心的拉近,猛的,向上挥去,只见鱼竿上当真有一条白色的鲢鱼!
黎生高兴极了,他把鱼放进桶里,想着这下晚上可以让妈妈做一顿美味佳肴了。
黎生又把鱼竿沾上饵料放了进去,这次他没坐的那么笔直,看的那么仔细了,他想,应该不大会再钓到一条了。
大雁在芦苇荡的上方轮着飞来飞去,翅膀肆意的扑打着,黎生抬头看向它们,有一瞬间,这个刚刚上初三的孩子好似明白了“自由”的意义。
从前他们老师在课上问过他们:“你认为的自由是什么样的?你觉得你现在自由吗?”
还让他们写过作文,那时他写的什么他现在已经不记得了,不过若让他现在再写一次,他想他会写出不一样的体会。
自由就像大雁一样,应当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他觉得像他爸爸那样就是不自由的。
他有时会听到村子里那些老婆婆们在一声声的闲聊中说起自己的父亲。
“哎呦,说起来村北的小黎老师可真是埋没在了咱们这穷山僻壤里了呦。”
“谁说不是呢,要俺看,这劳什子把大家弄得人心惶惶,教我们这些种地的都不能安心种,放牧的也不能安心放,如今那教书的也不能安心教了。”
“嘘!讨论这个小心等会蓝袖子来了把你日抓到街上去。”
“我这不就是感叹嘛,唉,那个黎什么河……”
“黎河砚,我记得清楚嘞,我家孙子给我说过他们老师的名字。”
“对对对,黎河砚,听着这名字就不是咱们这疙瘩的人啊,真是遭了老罪了。”
……
他知道爸爸不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父亲时常会在他晚上睡着后起身伏在书桌上,用那双沾满煤炭灰的手握住笔杆,在纸上沙沙的写下许多话,然后折起来,放进柜子里最不起眼的地方,他有一次不小心看见了几张,那时他认字不多,但也能读出字里行间的情感,那是不甘,是遗憾。
爸爸总对他说,学好知识很重要,走出这大山也很重要。
他现在在学校的成绩还不错,总能保持在年级前三名,他想他以后一定会走向自由的。
黎生思考了许多天马行空的未来,忽的,被一个声音打断。
咚,那是打水漂时石头穿过水面时发出的声音。
黎生向周围看,没有看到人,他伸长脖子望远处望,可惜高高的芦苇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什么也看不到。
“你在看什么?”
忽的,一个男孩子的声音响在黎生的耳边。
黎生找到了视线的焦点,在对面一个的小斜坡上,一个高挑的男生正站在那里看着他。
黎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指了指鱼竿:“你吓跑了我的鱼。”
“啊,我不是故意的,扔完石头才发现你在钓鱼的,再说谁能想到这时候会有人钓鱼啊,你说是吧哈哈…哈。”男生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
黎生平静的注视着他。
男生被盯的不好意思了似的,他走了过来,“哎你别盯着我看了,我再帮你钓一条就是了。”
黎生其实也就说说而已,本来再钓到一条的可能性好像也不大,他没想让男生做什么。
黎生收起鱼竿,慢慢的收拾着工具,男生见他不理自己了,硬是凑到跟前,“我叫陆以迢,你叫什么?我怎么从来没在村子里见过你?”
陆以迢看着对面这个小男孩与自己差不多高,长得白白净净的,他打小就在村子里窜来窜去,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小屁孩不是黑不溜秋就是小黄泥人,他还没见过这么白净的家伙。
黎生并不想知道对方的名字,可妈妈以前和他说当有人要与你交换姓名要回答对方,不然会显得很不礼貌。
“黎生。”
陆以迢听了后思索了两秒,“这个名字很适合你,和我一样。”
黎生并不觉得对方真的知道自己名字的含义,可对方是在夸赞自己,自己要回应。
“谢谢,你也是。”
黎生说这句话时一双水灵的大眼睛看着陆以迢,这让陆以迢陷进了他乌黑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说完黎生绕过陆以迢拿着鱼竿和小桶往回走,陆以迢见状赶忙追在他后面,“我刚刚说了我再帮你钓一条上来,你把竿子给我。”
黎生头也没回的回答:“不用了,我桶里已经有一条了。”
见对方走的那么快陆以迢也不好再继续追,他大声的冲黎生喊:“那我明天还能再见到你吗?”
这次黎生顿了顿脚步,“你见我做什么?”
陆以迢也想了一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莫名的,他就是想认识一下这个白的像白瓷似的男孩,半晌他又大声的冲黎生喊,“给你看个好东西。”
他们才认识了不到十分钟,甚至都称不上“认识”,黎生从前从来没有遇到过同龄人这样的邀请,不得不承认他是有些心动的,“嗯,我放了学有时间就来。”
陆以迢:“好,我等你!”
微风再次吹过少年的脸庞,只不过这次他是带着笑在奔跑,风都融进了微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