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经何教养,仅就本性,普通人听闻旁人过往苦痛也会本能生出悲悯,不犯错的应对就是避免过度反应,重倾听而缓表态。
蒋白槐看了看伙伴们,继续说道:“简云舒大学学医,一入学就热衷于出入各个老人和儿童福利院做义工,也许在所有鳏寡孤独里就数我最可怜,所以她打从开始就对我格外友善。我慢慢习惯了每周能见到她好几次的日子,直到有一天她消失了,当然提前也打过招呼说是因为放寒假。当时就觉得分开的日子特别地漫长,漫长到暗中发誓以后不要再跟她亲近了,因为怀念的滋味还不如一直就在孤独里。”
听众噤若寒蝉,房间里只有蒋白槐一个人的声音在回响。
“再见她时寒假还没有结束,她是带着爸爸妈妈一道来的,说是想接我回家,从后来的只言片语里,很容易猜得出,她必是再三承诺了照顾我会亲力亲为,不给爸爸妈妈增加额外的负担的。她的学校同样是大一强制要住校,从大二起,她就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带着我开始了为期两年的求医过程。就打零工那点儿收入当然远远不够,爸爸妈妈把多年的储蓄都拿了出来,姐姐跑遍了沥央城大小银行,一个学生,大学才上半截就背了一身债务。当然,钱最终也不算筹够,不过我记得有句话大体意思是说极致的渴望会打通天缘——后来有幸碰上宗后先生亲手操刀为我做了手术。”
“术后恢复期得到了她精心的护理,我后来的整个学生生涯,体育一门都是强项,一次都没有因病缺席过。现在年纪大了回头再想,真是不可思议,她那时还不到二十岁,怎么你能用那么短的时间,就从一个仰赖父母穿衣吃饭的姑娘,变得炒菜煲汤样样拿得出手。”
“我做过太多人身边的过客,包括我的生身父母,那时候我在所有人眼里明明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垃圾。但是我在长得高大、锻炼得精壮、考到全校第一、各种比赛都拿奖之后,我受欢迎得始料不及,只是再华丽的情书也不能让我感动。近年来,偶然听到一个情感导师宣称要去爱本来就很好的人,呵,喜欢一个本身就很好的人只有好处,又没有难度,那算什么本事啊?我这么想的话,你们看是不是心里有病?总是冷漠地质疑着寻常人本能的动心!病因我知道:不被爱、被遗弃、受歧视都是有后遗症的,那是一生的忧患与不安,我后来包装得再好,也是外强中干。这么多年幽幽暗暗、千回百转,像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对我最深处的不安全感,我终于确定唯一有效的一剂药是什么——只有简云舒,别无它物。人有旦夕祸福,说不定哪天我重新变得丑陋、残缺,这都是不确准的事……只有简云舒是能确准的安定,是我一生的压舱石。”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
蒋白槐娓娓道来这一路,重描了居内居外两条线的由来所往,触动真的直抵听者最深处。
“阿槐?”不期然地,蒋白槐孤寂的嗓音中突然插.入了微弱的一道回响,“阿槐,是你吗?”
而蒋白槐则从追忆往事与自我剖白的沉浸里突然柔化了嗓音:“你醒了?姐姐……你感觉还好吗?”
林慕南几人均是上前一两步,投过目光去看。
阔别再见的姐弟俩自顾自地对谈,轻如低声耳语,宛如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午后。
其实也未必只有简云舒,林慕南想,真正让简云舒成为那个“唯一有效”的是蒋白槐的心唯一只信任简云舒,事实如此,守护一匹狼要在它尚是幼崽的时候才有意义。
至于所谓“要去爱本来就很好的人”一说,近来在一些情感类栏目十分流行,似乎李澄叙做视频时亦曾使用过这个说法,情感导师还真是不好做呢。
记得夏青璇是李澄叙的老观众了,林慕南看向她,交换了眼神,心照不宣地,很快又被简云舒轻如梦呓的呢喃吸引。
“我这些天总能准时梦见你,感觉是极好的。”
蒋白槐笑应道:“那你有没有觉得今天的我比前些天看起来更真实?“
“有啊,怎么一瞬之间,你都长这么大了呀……”
“让你摸摸我脸上的温度,好不好?”
“嗯。”
蒋白槐牵着简云舒的手,慢慢地去探自己的脸颊:“怎么样?是温热的吧?”
简云舒的笑容如春花把触须探向初生的太阳,而后慢慢地、慢慢地,又僵在了脸上。她收回了手,蓦然坐起了身。
蒋白槐忙伸手去扶:“干嘛呢?一惊一乍的!”
病人既已坐起了身,林慕南便又趋前了几步,代表着己方一行人开口寒暄慰问:“简女士,咱们安全了,你的伤没什么大碍,慢慢休养就好了。我和伙伴们带了果篮来,要么你先垫垫胃,正餐想吃什么,我们出去买回来?”
蒋白槐似乎是被提了个醒,对简云舒说:“我去洗一个苹果,过来削给你吃。”
简云舒静静看着蒋白槐的背影在卫生间门口消失,转向林慕南,勉强地挤了个笑:“慕南,谢谢你了,还有你的这些伙伴。你的伤处理过了吗?严不严重?”
“我就更没有大碍了,皮外伤,不值得一提。”林慕南说,“所以想好午餐吃什么了吗?再磨蹭就到晚上了。”
“你们快去歇着吧,吃饭问题我和阿槐自己解决。”
蒋白槐洗好了苹果出来,用果篮里附带的水果刀削起了皮,顺着简云舒的话说:“小公子,左小公子,夏同学和向导先生,其实到现在我们姐弟俩已经十分过意不去了,姐姐说得没错,吃饭问题我们还是自行解决得好。”
林慕南于是退一步叮嘱:“有其他需要帮忙的你们再提。”
“嗯。”
“那菁华、青璇、阿满,咱们明天再来吧。”
话说到这儿,蒋白槐正把削好的苹果递去简云舒手边,后者半晌才伸出手来接,看起来哆哆嗦多地。
蒋白槐就抓着简云舒的手,把苹果按在了她的掌心里:“我看你真是饿了,好吧,我送客人出去,顺便买饭回来。这一顿我先安排着,从下顿起再开放点单。”
蒋白槐站起身的同时,苹果咕噜噜地滚到了脚下。
蒋白槐一回身,简云舒已经像受惊的小动物蜷缩到了床头,抖如筛糠,满身虚汗,牙齿竟咬得咯咯作响。
“怎么了这是?”蒋白槐急扑过去,“我叫医生过来。”
简云舒使劲儿地往床头缩着,明显排斥被触碰。
蒋白槐硬是与她拉扯:“姐姐,你跟我说句话!”
“别……别叫……”
毒瘾发作了!林慕南知道。可这才隔了多久……
蒋白槐心里大约也是有数的,不再继续追问,只是张开双臂抱住了简云舒。
林慕南转向左菁华问:“菁华,阿聪送去给你分析成分的那个药,还有没有?你带着吗?”
左菁华说:“没有。剩下的留在了援外医疗队的驻地。”
“我本来还有几粒,不小心掉在了山上……怎么办,找医生开点儿麻醉药,你看能不能行?”
夏青璇从旁听到这里,搁衣兜里摸出一只瓶子,递上前来:“是这个吗?”
“没错。”林慕南眼睛一亮,“你是怎么拿到的?”
“路上碰见的,在悬崖上,我让一只小松鼠帮我捡回来的。”
夏青璇说着,打开瓶盖,试探把药递瓶递给简云舒,后者抢夺到手后倒出三粒,一股脑全都生吞了下去。
情绪在服药之后慢慢平复下来,简云舒的躯体症状也随之消失了。
而后是久久的死寂。
等到简云舒有了动作,蒋白槐被烫到一般,倏地伸出手去扶她:“要上厕所吗?”
被蒋白槐的手碰触到的一瞬间,简云舒同样火烧火燎地一惊,重新缩回了床头。
“简云舒,你到底躲什么!我是洪水猛兽还是火灾瘟疫呀?”蒋白槐像是勉力压制着情绪,听起来颇有咬牙切齿的感觉,“你就一点不想再看见我吗?”
“不是的。”简云舒抿了抿唇,半晌,重又淡淡地笑了起来,就像刚一睁眼看到蒋白槐时的那样,“看你的黑眼圈!这些年还是休息不好吗?那个……阿槐,你也知道我在这里涉及一起命案,一时半会儿地处理不完,你好好休息一晚,明天就先回去……”
蒋白槐一下子愣住了,大难临头般凝重的脸色使得让简云舒不敢将一番话讲完,晃神中,突感对方以将人逼入死角的方式欺身上来,吻到了她的唇。
“先出去。”林慕南赶紧跟伙伴们摆起了手,唇语,“去买饭。”
背过身没有几步,“啪”地一声巴掌响,让所有人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
“蒋白槐你疯了?我是你姐姐!”
“呵,这种明摆着的事还用强调吗?我找了你好几年,我能不记得你是谁?”
“既然记得,你还这么发疯!你这一下子,是对亲姐姐能做的事?”
“你忘了吗?我们之间有情有义,但没有血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