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青璇端着复烤的曲奇过来的时候，林慕南才刚收线，她把餐盘放在了书桌边缘，接着林慕南跟秦海曼通话时的说辞：“原来你比我奶奶的忧患意识还更强烈！”
“你奶奶忧患什么？”
“忧患吃了上顿没下顿呀。”夏青璇说，“你更进一步，你连上顿也不放心。”
林慕南笑应：“也许真有这个潜在的倾向，也许应该挖掘一下背后的本质，你说用精神分析法能瞧出症结在哪儿吗？”
“不用精神分析法，忧患意识搁别人是生活，搁你大概只能说是天赋了吧！毕竟你怎么看都不太会亲身经历匮乏。”
“这个结论可不对。我经历也没那么单调的好吗！”
“那你挨过饿吗？”夏青璇随口就问。
“你的‘匮乏’不会光指吃不上饭吧？”林慕南失笑，低下头去，准备拿小钢叉取一块曲奇；夏青璇刚巧不自觉地也伸手探向餐盘边缘。
林慕南默默收回了手。
夏青璇叉起的曲奇连同钢叉一起被送到了跟前，并让出了叉柄最便于捏持处，风微凉，如撕扯棉花糖一样撕下一角纤云，从半合的窗口一起潜进来，呼吸间真的有股清甜，而她的嗓音如微风拨动琴弦，余音袅袅，说出的玩笑话也飘飘荡荡地，又轻又软，无孔不入：“一会儿呀，想吃什么随便点，姐姐新赚的酬劳不可以用的话，也还有些积蓄把这次餐费垫付上呢，好不好？”
“那吃了上顿，还有下顿吗？”林慕南不假思索接道。
“下顿你请，我保证出席，嗯……不管风霜雨雪，只要不下冰雹的话。”夏青璇在约摸两息的休止之后，眨了次眼睛，扬起新的笑容，给出的回答实际在暗中已是转过了道弯的。
怎么脑子里竟突然地冒出了一个念头，想说巴不得三餐四季都在一起……真的是猝不及防……细思极恐……
随手摸起的是杯玫瑰蜜茶，夏青璇插上吸管，吸了两口。
一旁，林慕南接起了一通电话，对另一头声音的防窃听处理并没被有意地解除，但林慕南说话全程没有避去别处——
“悦然，怎么？你给我留言了？抱歉，我还没有看到。等我现在看一下。一、二、三……五……总共八本是吧？如果这次借不到就先买下来，下次一定去□□。明天可以吗？今天……我身边有朋友，我们商量一下，不行就只能明天。”
“怎么？有事？”夏青璇待对方切断通话看过来时，放下杯子率先问道。
“今天目测不会下冰雹，”林慕南说，“我先请你吃饭吧，你会去吗？”
“因为这通电话？”
林慕南点头，解释说：“关悦然，暂置点收容的归国遗民，被一位侨商托人送回来的，在国内没有其他亲人了，这姑娘年龄跟咱们差不多，人很聪明，爱读书，属于近几年最有希望考进大学的那一撮年轻人。我答应过她随时带书给她，这不又列了个名单，托我带去呢。明天去也行，或者你不介意一起去，今晚咱们可以到暂置点吃兜饼，我给你做，我塞的菜很多的。”
“原来是这样，”夏青璇放眼去看窗外，“我目测也不会下冰雹。”
“那你需要准备一下再出门吗？我等着你。”
“我可不舍得再耽搁了。还要买书的呀，现在就走吧。”
夏青璇本就出门刚回来，甚至还没把运动鞋换成家居鞋，商定之后拿了件外套就表示可以出门了。
林慕南带上了没喝完的百合蜜茶和玫瑰蜜茶，搁进车辆杯架里，起步时犹疑地跟夏青璇讨教：“沥央市图书馆的图书外借证，不知道下午还能办吗？”
夏青璇正好了解内情：“恐怕得上午□□。但是我有现成的。用我的吧。”
“真是意外之喜。”林慕南压着方向盘，目视前方，从侧脸的优柔线条来看，他好像真觉得很庆幸，“能借的话，省得买新的又被关悦然埋怨。”
买书的开销显然远不够让林慕南苦恼，夏青璇顺着他的话自然地推导出：“听起来你是没少被埋怨嘛……”
“其实被埋怨也还好，怕的是这几次关悦然有新措施施行了，就是按照定价把买书的钱补给我，工作人员说她为了挣点零用钱，勤工俭学到一天只睡四个小时，弄得我确实想从图书馆借书给她看了。”
夏青璇沉默半晌。默默喝茶。
“嗨，你看那群小狗！”目光流转间，发现四只流浪狗列队从街边哒哒哒地跑过，林慕南不由地被吸引了注意力，问夏青璇，“是不是有你认得的？”
夏青璇否认说：“一只都没有。”
“怎么会？它们就像是在友谊大道流浪的。”
“交集总会有，但确实不认得。相逢又何必曾相识呢！（1）”
林慕南禁不住朝副驾座匆匆瞥去一眼，夏青璇低着眉，含着笑，像神女偶像，表面有冷硬的质地。似乎今天才惊觉，虽然具体表现不大一样，但追究根本，她和自己、和很多宗门子弟分明都是同一类人。
夏青璇是最熟悉图书馆的，林慕南只管拎着一个提篮从旁跟着，夏青璇检索和找书精准而迅速，节省下了大量的时间。
由沥央城中去往开边的一路，林慕南大略地介绍了几句遗民暂置点的情况——
“遗民暂置点是承接泛卞遗民的机构，卞区共两家，顾门经管的那家在开边市。”
“我小时候常跟着晓闻女士一起去，后来也经常会去帮忙。”
“我从那里感受到的匮乏感，好像倾尽全力也无法填满。”
“不过希望好像也是……”
“从小到大，我确实不太会亲身经历匮乏，光是看着，真的不够深刻吧？”
“我又想了想，可能你说得对，忧患意识搁别人是生活，搁我只能说是天赋了。”
夏青璇从后排座的打包物资里找到了根棒棒糖。
林慕南瞥见了，赶紧说：“都可以吃的，阿聪帮忙准备要放暂置点的，搁那里也为了给大家吃，你先选喜欢的。”
夏青璇剥开了包装纸，把里头的棒棒糖递到了林慕南跟前：“突然想送你颗糖吃。”
如果不是不方便，更想拥抱你，在滚滚红尘里，既拥抱一种孤独，也拥抱一种完满。
傍晚五点，开边遗民暂置点正在进行大规模分餐。
林慕南站在餐台前，将一只兜饼塞满了菜。
“青璇……”
夏青璇摆摆手，示意队尾：“我去排队。”
每次林慕南帮忙分餐，总在林慕南餐台前排队领餐的蘑菇头姑娘补上前来，欢快道：“你好，林慕南，我是关悦然。”
林慕南青眼带笑回看她，递上塞满菜的兜饼：“你好！祝你用餐愉快，关悦然！”
“谢谢！愿你一生平安！”
“也愿你前程似锦！”
关悦然拿着兜饼退出队伍，排在她身后的遗民补上前，和林慕南进行了类似的寒暄。
十几分钟后，夏青璇站在了林慕南餐台前：“你好，林慕南，我是夏青璇。”
林慕南递上了兜饼：“你好！祝你用餐愉快，夏青璇。”
“谢谢！愿你一生平安！”
“也愿你前程似锦！”
遗民用餐一般不限量，吃不饱的重新排队再领即可。
当夏青璇第二次站在林慕南跟前的时候，夜色渐浓，林慕南看过来满眼的星光：“喜欢吗？我还怕你吃不惯。”
“吃得惯的，”夏青璇说，“不过第二次排队是为你排的。领了餐去吃饭吧，我替你的班。”
林慕南从善如流，换去了夏青璇的位置：“谢谢！愿你一生平安！”
“也愿你前程似锦！”
二轮取餐基本结束之后，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夏姑娘，你分餐台的余餐我带走了，都汇合到我那里等着再有人继续补餐。”
“辛苦了。”林慕南从旁搭话说，又招呼夏青璇，“走吧，我带你参观一下。”
随林慕南四下闲逛间，夏青璇不由地感叹：“这次再来才发现，你跟这里的人相处得真的很融洽。”
“我母系经营的领域嘛，我从小在这里结交了很多朋友，不好说能记住每个人，但我对这个群体很熟悉，”林慕南总结说，“我很喜欢和他们相处。”
两人就这样沿着甬路慢踱着，说话间，一道清脆的嗓音从侧后方传来：“喂，林慕南。”
林慕南转过身，只见关悦然正坐在几步开外的双杠上。
待他回头，关悦然便大幅度地朝他招了招手，欢快道：“林慕南，你过来！”
“你注意点，别摔下来。”
“怎么可能！你也上来，快点！”
“我不上去，你下来。”
“不要！”
林慕南无奈，看了看关悦然大腿上搁着的书：“书看完了？”
关悦然撇撇嘴：“第二遍都看完了。”
“就说提前带下批次的来嘛，省得你空窗期没意思，你偏不肯！”
关悦然扬起她饱含少女气息的小圆脸：“一次只借一批书，归还后再借是我的原则，也让你只有失去这一批的危险。喏，这一批可只有这一本！”
关悦然把搁腿上的书拿起来，递给林慕南，淡淡的红颊像报春的红梅花，张扬在冬意最浓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