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看清面容吗？善意还是恶意，有数没有？”好似略微前倾了些许，像眼含着折光的碎钻，又像精神贯注于目眸，使得瞳孔隐约扩张了一轮，夏青璇询问间有一个短暂的停顿，“撞见的后果呢？”
“不等开灯就跑了，没拦下人。”林慕南说，目视着前方幽暗的路，坐姿足够地舒展，面部肌理也顺畅，仿佛不含丝毫的对抗，与车辆自在游走着，嗓音也十分平和，“我确实没有感觉到来人存着多大恶意，可如果说是亲故来探望，哪有这么偷偷摸摸的！”
“他没有对朱探不利吧？”夏青璇再次确认。
林慕南说：“不知道是没有还是没来得及。朱探的身体目前没发现特别的异常。”
“虽然没出什么差错，可是光听就觉得有点发毛。”夏青璇笑了笑，手指捏紧着，目光从林慕南的侧脸滑落，定在他的指节处，过了一会儿，又垂下了眼睑，一只手动了动，与自己的另一手交握，放置于两膝之间。
车载音响播着悠扬的歌曲，音量小小的，谈话一停就听出歌词了，是顾之遥演唱的《光阴走廊》：如果曾经让你迷离徜恍，那不过是宇宙一道光，短暂路过我的眼睛，又转投到你身上。光阴是一条走廊，每个人像电子游荡，何必急着弄清碰撞时我携带了什么信息，如果不深情，哪有那么绚丽的凝望……
“移民暂置点还算有趣吗？”林慕南另换了话题，快速地瞥过来一眼，“或者有一点无聊？”
这么一问，夏青璇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蓦然与林慕南目光对接到了一起：“今天的落日跟鸡蛋黄一样，你看见了吗？我排在队伍里，没法提醒，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没有。”
“鸡蛋黄？”林慕南挑出这个重点词汇，重复了一遍，边寻求确认边咂摸着。
“不是养殖场的鸡蛋，是农家庭院里溜达鸡的笨鸡蛋，蛋黄是橘黄色的，非常鲜艳。”
林慕南确实注意到了这个傍晚的日落和交接那轮红日的空天与山巅，那是混沌而又细腻、苍凉而又温馨的一隅，有沉沦也有托举，令人向往也使人恐慌，足证这山河人世值得一览。
却在壮丽之中，林慕南不止一次地望往人群——人心之戚戚，永远最渴望求得与同类的共鸣：“你也没准备提醒我注意，你都没朝我看一眼。”
“你忙你的，我闲我的啊，”夏青璇随口应道，“一份分餐的工作，实时牵扯两个人的精力，就浪费了。”
林慕南也紧接着就回：“你肯定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盯着我，你没有只能说明你不饿，人饿着肚子根本不会悠闲，修什么哲学也没用。”
“其实有一点饿的，那时候觉得分餐员真可怜。”
林慕南一下给逗笑了，再次扭过头来看夏青璇的面庞，她的眸子闪闪烁烁，像春水潋滟。
林慕南抿了下唇，认真说道：“我看见了日照金山。”
夏青璇则似笑非笑地：“你转向金山的时候，我是朝你看过的呀。”
“嗯，说了半天才往回找补，”林慕南揶揄，“修饰过的语言倒确实好听。”
“我还想到了一首更好听的小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1）怎么了？干嘛这么看我？”
“因为这次是亲身感受到的——多读书真的有用。”
“那恭喜你发展出了自我意识。”
林慕南还是笑，专注回前方道路，微笑的肌理在颊边清晰延展着，倒是解释起了先前的小事:“对了，就是刚刚说是有个念头想讨我支持的那个遗民，希望能转为遗民暂置点的工作人员。”
“你答应他了吗？”
“我来义务劳动，移民暂置点的人事不归我管。”
“这样啊……让他失望了，也是没办法的事。”
车辆开到了友谊大道的转角，几只流浪狗结队跑过空旷无人的沥青公路，三两声狗吠消散后，夜更幽静了。
林慕南给流浪狗让了些速度。
“不过秦桑和蒋白槐两人短时间里都腾不出空闲在暂置点的工作上，这点你也知道。”
“嗯。”
“所以我答应了给他写封推荐信，会从顾氏集团公司员工系统逐级上传。”
夏青璇淡淡笑了笑，夹杂着无声的叹息。
门禁自动识别准入，车辆驶入庭院。
有个人自门垛边的暗处显现，在门扇关合的夹缝中，快步走了进来。
“青璇？”
“田志伟，你怎么来了？”
林慕南和夏青璇两个一道下了车，发动机没有熄火，驾驶位车门也没有关，隔着车身，林慕南刚想张嘴说话，夏青璇则在来自院门方向的低声呼唤中背过了身去。
“我……”田志伟边走近边说，“青璇，夏浥的百香果熟了……”
“不是说好的不许再给我带了吗？”夏青璇有些嗔责，而语气带着关怀，“前些年都在夏浥也就算了，后来隔着老远的距离，寄也麻烦，送来更奔波……”
“可是小时候，第一批熟果我总要先送去给你，”田志伟急切打断了夏青璇的话，分辩说，“这几年你不让我送，我心里总是惦记。”
“你家的百香果，我吃了那么多年，已经很领情了，朋友赠礼可不是劳动报酬，没法年年月月地领取还心安理得！”
“我愿意的啊！”
夏青璇笑了笑，委婉地劝导：“这次只能说谢谢了，明年必须中止哦。如果十年、二十年以后，偶尔在收获的时候，你想起了我，寄来一包尝尝鲜，那时我不会拒绝！”
田志伟张了张嘴，垂下眼眸：“门关上了。你再开一次，我把箱子搬进来。”
“好。我帮你。”
“我去吧。”林慕南自荐说，快走几步跟上了田志伟，“田先生，好久不见！”
田志伟没看林慕南，只说：“你好。”
这批货足足有两大箱，单箱不下十公斤重，也不知道夏青璇多久能吃完。
夏青璇本人对此也觉得讶异：“怎么这么多！”
田志伟应道：“你喜欢做花式蜜茶嘛，当原料会多用一些。我每颗都单独包了膜，冷藏了快一个月，你回头给冻起来吧，能保存更久。”
“做鲜果茶这也多呀。你一路携带着多费力！”
“我没觉得费力。”
夏青璇不再在此纠缠，缓口气说：“改天请你吃饭。今天太晚了，我就不请你进屋了。”
“那你哪天有时间，我随你。”
“好。”
林慕南由此插了句话：“田先生一起走吗？我送你一程吧？”
“不……”
夏青璇的回应比田志伟还快：“慕南，你先走吧。我帮他从打车平台下单。”
“一起走不妨碍的，田先生不介意的话。”
夏青璇于是征求起田志伟的意见：“志伟，你看……”
“我有几句话，私下想跟你说。”
“既然这样，”夏青璇说，“慕南，你路上小心，回去早点休息。”
“你……”
“袁总监在曲屋五号帮我置办了一只鱼缸，说是去集团的频次还像之前那么低的话，鱼没人照料肯定要死掉，到时候她会及时帮我补新。”
林慕南失笑：“那你几乎每天都要到鱼缸跟前打卡。”
“可不是嘛。”
“我去的话帮你检查要不要投喂。”
“好。”夏青璇用手机预装的软件打开了散布于庭院的路灯，她站在原地，没有挥手，只是淡淡笑了下，“同心圆再见。”
如果曾经让你迷离徜恍，那不过是宇宙一道光，短暂路过我的眼睛，又转投到你身上。光阴是一条走廊，每个人像电子游荡，何必急着弄清碰撞时我携带了什么信息，如果不深情，哪有那么绚丽的凝望……
拉合车门，车载音响又随机跳回了《光阴走廊》。
往事历历。如果眼睛是心域的入口，好像有些东西，一眼就搁进了最深的心底。无话可说，只能当做因缘。
驶出院门时，从后视镜，林慕南看见夏青璇在庭院藤编吊椅前驻了足。
田志伟跟进几步：“青璇，我五点多就来了。”
田志伟的声音比深夜还寂寞，夏青璇觉得有点心酸，还有无以为报的惶然：“田志伟，你别对我这么好。”
“好多年了，我一直对你好，这不是我们的生活常态吗？”
“不是，那是孩子的生活状态，当我们长大以后，就要和那段时光告别，建立新的关系模式。”夏青璇郑重地纠正，“志伟，我们是时候注意交往的分寸了。”
“青璇……你……你就是容易把单纯的事想得复杂……”
“我想对你公平一点。也想你对柳婵心公平一点。”
话已经说得足够直白了，田志伟的表情明显局促起来：“那，那什么，百香果送到了，我就先回去，你紧着吃，别等不新鲜了。”
勉强把话说完，刚好有出租车停在了院外，田志伟立即转身：“我叫的车来了。再见。我等你有空约我吃饭。”
这一次，田志伟没有留连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