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消息,富二代傻白甜一心作死申请探访黑心医疗作坊和高利贷机构。
好消息,领导没批。
采编组组长梁金贵是个资深老江湖,当然知道兹事体大,决不能让少爷以身犯险。他拒绝人很有一套,说的不是任务太危险担心少爷安危云云,而是任务太要紧太重磅,必须要派经验丰富的老记者出马。
梁金贵用肥厚的手掌拍了拍陈自扬肩膀:“小陈啊,有热血有抱负是件好事,但这件事太过重磅,社里好多老记者都想跟,你说我这时候派给你,人家会怎么看?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办,不能一下子搞个大新闻不是?”
紧接着他又给出备选方案:“对了,意笙,上次肺癌父亲和脑瘤母亲为白血病儿子募捐治病的新闻还在跟吗,依我看这个新闻就很有意义,做得好可以拯救三条人命,我们做新闻不能只盯着远大的理想,也要帮助具体的人嘛。”
柳意笙心想领导就是领导,搪塞人的话术堪称一流,二话不说赶紧附和:“在跟的,我现在就跟小陈去做回访”,一边点头哈腰一边揪住陈自扬的衣角将他强行拽出办公室。
陈自扬出了办公室,还跟霜打了一样愣在原地,脸上一片虚无。
柳意笙以为他还在想着代孕卖卵,刚想糊弄几句,就见少爷回过头来,一字一句咏叹道:“肺癌父亲和脑瘤母亲为白血病儿子募捐?当真有这么倒霉的家庭?!”
原来是被采访对象震惊到了。
大概在少爷的世界里,从没预想过这样的人间疾苦。
柳意笙点头如捣蒜:“有的!拿上纸笔、相机、录音笔,我现在就带你去。”
陈自扬对这个选题没有异议,虽然不比探访医疗黑作坊惊险刺激,但他认同梁金贵的话,新闻人既要有远大理想,也要帮助具体的人,自己之所以不顾父兄反对来报社上班,不就是为了走近真正的社会底层,获得不一样的人生体验吗?
他依言回工位收拾东西,柳意笙没跟进去,远远地站在走廊尽头抽烟。文字工作者熬夜压力大,采编组的同事几乎都抽烟。不过她的烟史更久一些,早在进入报社之前就抽上了。
隔着淡青色的烟雾看过去,少爷正躬着身子往包里放东西,白色衬衣和黑色西装裤在他身上并不显老气,反倒有种港台文艺片里纯情男主的干净气质。
“看什么呢?”小梅拿着快递箱经过,顺着柳意笙的目光望去:“我没说错吧,是很帅吧?”
柳意笙浅笑,掐灭了烟:“别胡说八道,等着出采访呢。”
小梅啧啧长叹:“哟哟,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你们师徒争取拿个普利策新闻奖。”
“没句正经话。”柳意笙将她支走:“拆你的快递去吧。”
小梅嬉笑着离去,刚迈进办公室大门就撞上陈自扬收拾完东西出来,少爷的礼貌教养如黄河之水用之不竭,当即冲小梅鞠了个躬,小梅忍俊不禁,回过头冲柳意笙挑了挑眉。
“走吧。”柳意笙无视小梅的打趣,按下电梯带陈自扬下楼。
报社楼下有一个小型停车场,往常社里的采访车就停在最显眼的位置上,但今天很不巧,市里有个民生座谈会,几台车都跟去现场采录了。
柳意笙打电话确认了一圈,没车。
陈自扬背着包跟在柳意笙身后:“意笙姐,我们怎么去,还是扫共享单车吗?”他指着人行道侧那一溜小黄车,神情肃穆,看得出,没开玩笑。
柳意笙暗自琢磨,这人到底是真傻假傻?
她决定把话说清楚,回过头来面对陈自扬站定:“小陈,今早的事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这事就算翻篇了,咱以后能别提共享单车了吗?”
陈自扬一脸真诚:“那我们怎么去?”
柳意笙满头黑线,忍不住问出那个一早就想问的问题:“你家,没车吗?”
少爷点头又摇头:“家里有的,但我现在不能用他们的车。”
好吧,富二代的精神世界不是凡夫俗子能理解的,一天天闲得嗝屁净给自己找罪受,美其名曰走近凡间疾苦,体验挫折人生,殊不知再怎么“走近”也只是“走近”,离感同身受远着呢。
说得再残忍点,把他人斑斑血泪的真实苦难当作丰富自我人生的履历素材,难道不是一种别样的傲慢和虚伪吗?
柳意笙对富二代惺惺作态的愧怍没什么好感,不过幸在她并不是什么正义感很强的人,什么屁的新闻理想都是虚的,从进入报社的第一天起,她的目标就很明确——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混一个编制拿一份稳定工资。
所以面对少爷的天真烂漫,她没有什么长篇大论的教条,而是轻描淡写的一句:“打车去,回头你填报销单。”
当然得陈自扬填单,这几年经济吃紧,出任务要么坐社里的采访车,要么就只让坐公交地铁,只有特殊情况才可以打车报销。柳意笙填过几回报销单,都被财务暗戳戳阴阳了,她倒想看看,财务敢不敢阴阳这位陈少爷。
或许这就叫狐假虎威?
少爷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哦哦”地点了点头。
车来了。
陈自扬很自然地替柳意笙拉开车门,将她让进后排座位,自己则将双肩包卸下来,抱在膝头坐上了副驾驶,成年人的恭敬体面里,又带着几分学生的天真稚嫩。
柳意笙发现这个富二代傻得颇有几分可爱。
他在包里摸索一阵,掏出笔记本和签字笔,扭开笔帽,一本正经扭过头来问道:“意笙姐,可以跟我说说这次采访的背景吗?听组长的意思,之前好像做过一次报道?”
柳意笙神思飘了一下,她将目光投向窗外又拉回来,没有直接回答陈自扬的问题,反倒没来由问了一句:“小陈,你今年几岁?”
陈自扬愣了愣,道:“二十五。”
柳意笙偏着头,认真看向他:“那我们同岁,你为什么叫我意笙姐?”
陈自扬显然没料到会有此一问,脸上居然泛起一块红晕,过了好一阵才小声嗫喏道:“早上你不是叫我弟弟吗?”
柳意笙噗一声笑了出来,世上哪有这样单纯的男人?
再捉弄他都有几分犯罪感了,柳意笙止住笑向他道:“既然我们同岁,你以后就叫我意笙吧,我呢,也叫你的名字,自扬,你觉得这样可好?”
陈自扬求之不得,如释重负地点点头,两人这才继续正题,柳意笙将受访者的信息大致说了说,这家的男主人姓徐,原先和妻子一块在工地做装修,两个月前查出肺癌后,就让妻子和孩子一块做了体检,没想到一个确诊脑癌,一个确诊白血病。
“屋漏偏逢连夜雨,麻绳专挑细处断,小说都不敢这么写,但就是真实发生了。”柳意笙有点心不在焉,两根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座位,轻描淡写地评价道。
医院到了,柳意笙在来之前就跟受访者约好了,正准备直接上去,就被陈自扬叫住了。
少爷背着双肩包木桩一般站定,欲言又止。
“怎么了?”柳意笙侧过头问。
“那个……空着手去好像不太好,要不要买个果篮?”少爷指着医院楼下那一排商铺说。
柳意笙没说话,而是抱起臂,歪着头,虚着眼绕陈自扬走了半圈,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
陈自扬被她看得不自在,兴许也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原地挠了挠头:“那……不买了,我们直接进去吧。”
柳意笙突然笑了。
她笑起来很好看,有一种银瓶乍破的冲击力。面对面站着的陈自扬结结实实承受了这股力量,仿似一个连通装置,银瓶里的水,从她那端涌到了他这端,一种奇妙的沁润在他心上缓缓流动。
“买。”
柳意笙唇齿轻启,只吐出一个字。
少爷傻乎乎站着,想弄清她认真的还是讽刺。
“真的,去买吧。”柳意笙扬了扬手,再次冲他笑了笑。
这一次是柔和的、默许的笑,连带声音也温柔了许多,清清缓缓地从喉间流淌出来。
“哦。”陈自扬终于确定,她是说认真的。
他个子高,腿自然也长,跑起来步步生风,三步两步撞进旁边的水果店,挑水果的时候不断向外张望,有点手忙脚乱,大概是怕外头柳意笙等急了。
柳意笙仍旧抱着臂,闲庭信步地在空地上踱起步来,一会看看脚下,一会看看天上,这天的云很白,因而也衬托出天格外蓝,高杳空灵,画卷般千里万里无限舒展。
三年了,她第一次听有人问空着手去见受访人会不会不太好。
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