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
北京城将雪末消,寒意难退。
阴霾的天边透着几分淡薄的金光,挣扎欲出。
街头茶馆里漾出些许蒸汽,虽淡如薄云,却使得整条街多了几分烟火气。
祥福茶馆坐落在城南,离得皇城近些,年前漆好的门窗透着新意,加之平时光顾的客人也都是衣着光鲜的高门望族,更让这座茶楼属实显着贵气。
茶客进进出出,年轻机灵的小二热情客气地迎来送往,声线洪亮干净,许是客人多了,声音里透着兴奋。
适逢年尾年初,大家伙儿都忙着自家的事情,现下正月十五刚过,拜年宴客的事儿都忙活完了,便都闲下来聚在茶馆。
这晌午刚过,茶馆便快坐满了人,茶馆大门挂着厚重棉帘,严实地挡着风寒,整个厅堂温暖适宜,宽敞整齐的茶厅,落座下来的茶客们三五人围坐一桌,谈笑风声,家长里短,混为一片。仿佛不来这里喝茶,就打听不到这段时间发生的什么新鲜事,又或是从别处得了什么事,早早的来这分说,生怕被别人抢了风头。
于是乎几个相熟的人围坐在方桌前,分享着各自从别处得来的趣事新鲜事,时而伏首小声嘀咕,时而仰首哄堂而笑,惹得一旁笼子里的鸟都跟着叽叽喳喳。
“张公家里下月要办喜事,这边先给您道个喜了”
“同喜同喜,到时候要来喝几杯啊”
“得嘞,准到”
另一桌上的茶客也是交谈甚欢,许是当朝政事纷繁复杂,有人切齿旧事乱事,感叹万分,激动不已,也有人执盏不语,揣摩于心。
此时,坐在一旁的人放下手中瓜子,轻轻地拍了拍正在畅言的人一下,俯身小声提醒着,“兄台还是小点声吧,这里莫谈国事的好”
被提醒的人扯手捂了捂嘴,打量周遭一番,”对对对,莫谈国事,莫谈。”
每逢初九街对面的杨氏医馆都会有很多人前来诊病。退职御医坐诊半日,前来看病的人未必真有什么疑难杂症待诊,大多是些冲着“御医”名号来看些小病,图的是看个心安。
茶客中不少就是此类“病患”,看完病且时间尚早,过来这间茶馆喝喝闲茶,聊聊闲天。
茶馆里的小二这边刚安置好一波茶客,门口的棉帘又被掀起,于是赶忙又跑过去迎着,嘘寒问暖,客气地找着落脚的位置。
几番往复的折腾,小二额头都沁出了薄汗,心里也泛着嘀咕,怎的今日茶客这般多了?于是他走到门口掀了棉帘,看向对面的医馆,心想:每月的今日医馆门庭若市,每每看见那番场景,都不知是该道贺还是该唏嘘,可今日医馆门口人员寥寥不能相比往月,这是为何?莫非那杨太医今日没来医馆?来此看病的人都白来一趟?小二心中似乎明白了,怪不得茶客多了。
他把棉帘掖好,端着茶壶小跑到客人桌前,茶客就牢骚起来:“这杨太医今早不来也没见医馆挂牌启示,伙计就给了个竹牌让等着,这还得等到后半晌才能看上病”
小二心中疑惑被证实,他赶忙劝慰:“您也没白来,起码您今天能看上,有好多一整天都排不上竹牌的。您也就等几个时辰到的功夫,在我这喝点热茶先暖和暖和”
躲了牢骚,小二又转到旁桌问了一番,还没等说完又有茶客到。
“方兄,久违久违”方才和小二牢骚的茶客从他身后喊了一嗓子。
看来这位新茶客和他相识,小二识趣地将新茶客领到方桌前:“那您坐这?”
新茶客点头坐下,还未坐稳便被那人拉住:“方兄这是打哪来”
新茶客应着:“这不是杨太医没坐诊便闲逛了一圈,上这讨口茶喝”
“真是巧了,我也是从医馆过来”那人把头一甩,面露无奈:“您说这算怎么回事,往回都是头天后半晌就挂牌告示一下,这,,这今天才知道杨御医大早起来不了,也不提前告知一声,还得等到后半晌”
新茶客却笑着说道:“您啊还真是不巧,昨就挂了牌子告知了,今儿估计是忘了挂”
那人眼瞪的溜圆:“怎么着,昨就告知了?”他看着新茶客一副早就知晓内情的模样,赶忙将身子挪过几分过去,急忙打听着:“您知道怎么回事?”
新茶客接过小二倒好的热茶,抿了一口,不紧不慢,他转着眼珠子,看样子杨太医没来医馆这事对面这人不知其因,他将眼神扫了一周,心想,估计在坐的这几位估计也末必知情,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提了声调,一副唯一知情者模样,说道:“您有所不知,杨太医昨天早上就出城了”
旁边桌上的茶客听到他说“您有所不知”也都安静下来,侧着身子附耳听了过来。
新茶客继续说:“您没听说年前去江南治疫的陈太医回来了吗?”
那人一脸懵,赶忙摇头,问道:“陈太医不是杨太医的徒弟吗?他年前去治疫没回来过年吗?”
旁桌的人身子更靠近了,新茶客笑着摇头,继续说道:“治不好疫他怎敢回来?”
那人道:“那现在他回来了,也就就是治好了疫回来领赏了?”
旁桌的几个人终于坐不住了,索性站起身,行个礼示意坐到这边来。
新茶客眼见身边想听他说道的人人越来越多,他微微点了头,算是应允,心想,看来知此事者甚少啊。瞬间涌起的那股子唯我独知的成就感,让他又提高了嗓门:“还真不是。杨太医之徒陈太医年前奉旨去江南治疫,年都没回来过,前日他到京郊的消息一来,太医院的太医大半都过去瞧他。昨日不知为何,杨太医也过去瞧了。”
说到这他停下来喝了口茶,他所说的是事实,陈太医乃对面医馆退职御医杨维业的爱徒,医术高超又被杨太医举荐,这才考进太医院,在太医院供职数年,深得宫中信赖。
去年年底江南一方突发瘟疫,遂被太医院派到疫区,一去就是三个月。坊间传闻江南的疫治好了,前线太医皆可回京领赏,直到前日才得闻之有陈太医一人回京,却只停在京郊。
坐过来的茶客搭言道:“莫不是陈太医染了病不能进京复命?”
新茶客突然挑了眼皮,抿着嘴点着头,他看向还瞪着眼看他的那人:“所以啊,杜老兄,您拿着这竹牌也没什么用了”
那人瞬地收回在新茶客脸上诧异太久的眼神,转向手里道竹牌,一番思索,赶紧地把竹牌扔到桌上,口冒牢骚:“那还看个屁啊,别到时候陈太医把病传给杨太医,再传给我吧,不看了不看了”
围在桌前的几位茶客也跟着点头,七嘴八舌的就地议论起此事来:“搞不好这段时间都不能去杨氏医馆了”
“陈太医看来也是没办法了才回来的”
“那宫里头可得怒了……”
嘈杂间又有新客到。
小二的吆喝声依旧响亮干脆。“爷您来了,二楼请上座”
相比一楼的大堂,二楼更暖和更安静些,包间里和茶厅的茶品也更为上乘,在里面品茶的茶客们谈笑声也较为柔和,仿佛这一楼和二楼是以楼梯为界,自然地将茶客分了等级。
江亦安盖上茶盏,起身出了包间,在一旁伺候的小二紧着小跑过来招呼着,“江爷,您喝好了。”
茶厅里刚上来的几个人便认出了他,忙过来行了礼,“哎哟,老江,近日可好”
江亦安看到有熟人,便走过去,合手以礼相还,“李老板,可巧了今天”,他又冲着圆桌前的几位点头打了招呼“几位都在呢”
几番客气,江亦安拱手告辞。
李为年见江亦安正准备离开,招手唤来小二,连语速都跟着快起来,:“江爷的茶钱算我帐上”
江亦安急忙推辞,李为年将他的手按下,言语客气道:“您还真想跟我客气是吧,您也真拿我当外人了”
江亦安见他如此坚决,也不好推辞下去,只好说道:“这可真不是跟您见外,那我就谢谢李老板的茶了”
李为年听他此言,眉头都挤在一起,说道:“瞧您真的是,说的什么话啊。”他又看了眼窗外,:“您这是到对面医馆?”
江亦安按着肩膀,说:“正是”
李为年面露关切,忙问道:“您这旧疾可别着了凉,听说今天杨太医坐诊呐,您可得好好让他看看”
江亦安点头,轻笑回道:“劳您惦记了,那我先告辞,您诸位聊着”
一阵寒暄之后,李为年将江亦安送下了楼。
李为安送走了江亦安又上楼坐到桌前,小二端来一壶龙井放在桌上,说了几句好话便退了去,旁边一同坐下来的人将他的茶盏斟满,迫不及待地打听着:“李老板您和这位江千户认识?”
李为年喝了口茶,满脸的兴奋回答道,:“何止认识,江爷那可是在下的贵人”。
认识江亦安之前,李为年是做香料生意的,一直小打小闹赚个营生。一间小铺,赚得路人几分薄利。生意人总想着能把生意做大,他也不例外,京城做香料生意的大商户很多,有的甚至把生意做到了宫里,可他奋斗了几年,还没能将生意做出这条街。他也想有朝一日能在京城里的大商户手里抢下点生意,他试过各种法子,仍旧一点门路都没有。
转机出现在半年前,江亦安例行巡逻街道,在他的铺子转了一圈,他便送了几包上好的香料给江亦安。没过几日,江亦安就把他叫到畅春楼,畅春楼是何许之地,半个北京城的达官显贵必到之所,姑娘们对些许平常香料都不待见,而对经他调出来的这些香料却甚是喜欢,于是便和畅春楼的金老板定下了生意,这几年间他在全国四下搜罗畅春楼这些姑娘们喜欢的物件,哄得这些姑娘们高兴了,自然不愁得没钱赚。
虽说他把生意坐大了些,这些年从来没将畅春楼的生意拱手他人,这也是托了江亦安的关系。
旁人听出些什么,跟着道,:“李老板运气好,不仅遇到贵人了,还把生意做得这么好”
见楼上有客下来,机灵的小二迎上去引路送客,“江爷您喝好了,那您慢走,下次您来还给您备新茶”
旁桌有人听得小二唤着江亦安,于是起身喊了一句,“江爷”,宽亮的声音透过茶厅飘散的云雾,惹得旁边的人都扭过头看着这位穿过厅堂走来的人。
旁边有人小声附和:“他不是守皇宫大门口的那位吗?“
“听说年后刚升了官”
“升了官可是个千总了”
众人的议论纷纷落入江亦安听在耳中,他站在桌旁,作揖行礼,和众人寒暄片刻便被方才那人拉到了门口。
江亦安仔细瞧着眼前喊他的人,身肥体壮,满脸的横肉,看上去和他“盘地荣”的外号很是相称。这人他虽是认得,倒也不是很熟,平日里他在街上巡逻,倒经常能遇到这位“盘地荣”被一帮小弟围着横行街里,实在无事还要找找茬生些事。
江亦安顺着他的力道停了下来,潘定荣便附耳道,“我说老江,畅春楼最近来的几个角是真够味儿,我去了好几回,响春堂的门口我都进不去,管事的说几位姑娘都被别人约到下个月了,”他嬉皮笑脸地继续说着“您看您能不能给行个方便,过了这月十五也行”
江亦安看他这么自来熟的架势颇有不屑,却末展现丝毫,扬脸笑道,“哎哟,我以为什么事呢,我说老潘你去畅春院肯定没提我,是不是,你这真不拿我当兄弟”
早些时候他还只知道江亦安是个巡街的,自然没把他放在眼里,在街上没少找他麻烦。自从知晓他和畅春楼关系不浅,畅春楼什么地方他心知肚明,背后自然是有比他更为豪横的人关照着,显然不是他能惹到的地方,倒也收敛了些,再加上面前这位刚升了职的人,虽官职不大,可在这市井地面儿,没有几个人不给他面子的。
潘定荣听他这话,心里又惊甚喜,他赶紧换上满脸抱歉的表情。
之前他自以为和江亦安是有些浅淡交情,可听他这么一声“兄弟”,他是真真儿没想到眼前的江亦安是这么拿他当回事,便支吾道,“我。。我那不是不好意思吗,毕竟你跟那金老板的关系,是不是,我这不能让我兄弟为难不是”
江亦安到底是行官府差事的,身上多少带有几分官气,可遇到了这市井上的人,还是得换上市井气,他低声接话问道,“关系?”
潘定荣突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赶忙用手在嘴上拍打几下,忙着作揖致歉:“兄弟你多担待,瞧我这破嘴”
江亦安又拍了拍他胳膊,:“你若是拿我当兄弟,下次去就提我。今天这事您既然提了,我就得给您安排。明天,就明天,不管您哪个时辰去,我都让她们第一个伺候您”
江亦安说完这话,潘定荣好像是得了天大恩惠一般,吸足了气想要说什么,被江亦安按住了胳膊,才没发出他平时能震天的音量。江亦安俯身贴进他,突然换上冷言,道:“我也想请您潘爷帮个忙,脱了我这身官服,你我称兄道弟,可但凡穿了这身官服,在我管的这些个地儿您也给我个方便,您不出手闹事,你我都安生”
江亦安抬手挽了一把潘定荣的胳膊,两人起身会了会眼神,潘定荣识趣地笑了笑,脸上一幅谄媚,双手合礼举到胸前,:“得了,您了放心,以后绝对不会有什么让您费心的事”
江亦安拍了拍潘定荣的肩膀,便走了出去。
旁桌有人还不识得江亦安,于是坐在一旁的人小声附耳,声音里透着鄙夷,“畅春楼金老板的相好”
得了好处的潘定荣刚坐好,又蹭地站起来,用着他那能震开天门的声音吼了过去,“哟,您这是瞎说什么呢,这位兄台没去过畅春楼吧,别什么流言碎语的都信,您啊,好生的喝茶,这顿我请”
茶馆管事走过来送着江亦安,客气地问道,“江爷您胳膊可好些了”
江亦安揉了揉肩膀,回着:“这两天见了风又疼起来了”
管事听闻便关切地说:“这当口的天要是暖和还得些时日,您可得多注意保暖,春捂秋冻嘛”
江亦安行礼告了辞走出了茶馆,他望了望天空,灰云虽仍在,可金光却欲出,仿佛他此时,耳虽听得脏言,心却一片清朗,他压了压衣领以,自在地走出茶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