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75年,距离“新人类”诞生已过去整整300年光阴。
百年时间里也不曾融化的长冬是横在人类面前的巍峨雪山,攀不上、翻不过,人们困在山脚,被同样剖不开的黑夜一点点钝化时间观念。
起初有人奋起反抗,试图寻找扳动时间锁阀的工具,屡试未果后,人们逐渐接受现实,乖巧地丢掉长鞭,低下头接受30世纪这头巨兽的驯服。
新人类的城市只有两部分,“心脏”和“肋骨”。
心脏带俨然一座巨大的捕鼠笼,空气污浊、水源肮脏,终日灯火通明。这里最缺光,也最不缺光。
穹顶胡乱地搅着蛛丝般细密的银线,那些银线交错纵横,勾起无数盏不夜灯。黑窟窿一样的天幕,白得刺目的灯像一只只不会闭上的眼睛,日复一日地监视着这群被唤作“老鼠”的下等者。
“新人类”依照出生分为三个等级:上等者;平庸者;以及,基本失去人权的下等者。
下等者成长到身体素质达标以后就会被押入心脏带,心脏带边缘有个“接货口”,每天都会有一大批新鲜的“老鼠”通过管道被投送进来,没有人知道那条管道的源头在哪里,运进来的人从出生起就一直被豢养在一个看不见外界的“仓库”里,进入管道前会被电流痛击全身,再睁眼时就已经落地心脏带了。
在这个地方,没有一只出头鸟会好奇自己的“出生地”,更不会有人费尽心思去探索那条管道,他们与生俱来的任务就是像畜生一样,每日任劳任怨地为上等者创造源源不断的温暖和财富,然后讨得一点吊命的药剂,继续在这个生死难测的地狱里苟延残喘。
在这个生存的权力都已被严格的等级制划定的世界里,最不值钱的就是“好奇心”,至于所谓的“冒险”与“探索”——
“都是肋骨那帮泥蛆享受的啊!”
几个刚领到药剂的“老鼠”蹲在工厂外潦草搭建、散满废弃针管和恶臭液体的“无菌棚”里,一边勒紧大臂注射,一边还不忘嘲笑说想看看管道那头的新鲜“老鼠”澹台鱼。
“新来的,几岁啊,脑子不太好使啊。”
又是一阵哄笑。
“叫啥名字,我看看……”
已经打完药剂的“老鼠”一把扯过澹台鱼的衣领:
“澹台鱼……这崽领的澹台鱼的名字!快过来看啊,跟上个澹台鱼一样,脑子都有病!”
周围人闻声而动,有人胳膊上还挂着针也拥了过来。老鼠们嗅到了奶酪的香味,于是前仆后继,只为了饱尝一时甜蜜。
5岁的澹台鱼拿着自己的药剂,死死捂住别在领口的名字牌,伸过来的手在就像“仓库”里那些藏在暗处的触角,垂涎着令人作呕的粘液,一步步将他逼向角落,逼向无路可逃。
“干什么呢,死耗子,灌你们的药去!”
心脏带每日更新的安管员只有检测到规定区域内有不和谐现象发生时才会突然现身,平时基本处于隐身状态。
安管员提着一根被张牙舞爪的电光包裹的长棍,“嗖嗖”两下捅向人群,刚砌好的人墙瞬时垮塌,“老鼠”们都夹着尾巴老老实实散开了,澹台鱼一手蒙着嘴巴,一手死死护住肚脐,手中的药剂破碎一地,他不敢与安管员对视,更别提索要新的药剂。
“你,那个幼鼠,过来!”
安管员指着澹台鱼,以一种不容分毫商量的口吻命令道。
澹台鱼缩着脑袋,拖着长长的裤管怯生生向安管员挪去。
“你,名字牌!”
澹台鱼应激过度,霎时按住领口,这是极为严重的忤逆行为,他本以为安管员会狠狠一棒向自己电来,猛地一下,泪水被惊恐驱逐出眼眶,身体也跟着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却不想这个安管员丢了长棍,“哐当”一声敲在澹台鱼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暂时安全了。
安管员扯起他,翻过衣领:
“这是谁给你拿的名字?”
“我,我自己…我来的时候,名字,名字都没了,只,只有这一个了……”
安管员出乎意料地替他整理了衣衫:
“知道这里有关名字的规矩吧?”
“知,知道……”
在心脏带,运进来的“老鼠”没有名字,需要在领衣服时一并领取名字,这些名字都是已经死亡了的“老鼠”留下的,但唯独“澹台鱼”——
“他没死,是逃跑了。”
心脏带甚至请求肋骨区支援,耗时半年多,动用上万台精密追踪仪器,查封所有可流通管道,甚至垒起高墙,没堵到人,也更没找到人,仿佛人间蒸发,只休工的片刻工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再返工位时,只有摆放整齐的衣裤和一枚磨损严重的名字牌。
这就是摆明了对等级制的侮辱和抗衡!
“上面发文件说已经死了,但其实就是没找到,他的名字牌早就禁用了,你怎么会拿到……”
那个安管员说这些事的时候嘴角微微向上抬了一下,很轻的一抹笑,不易察觉,倏时漾开。
澹台鱼把头埋得很低,一言不发。
安管员蹲下身,从制服内包里摸出一支药剂,塞进澹台鱼手里:
“不会再有下次了。”
澹台鱼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但话却含在喉间,努力挤出嘴角的也只有咿呀两声。他睁大的眼睛里写满错愕,泪水止在了睫毛尖。
安管员拍拍他的脑袋,眼底盛着一汪澹台鱼不曾见过的柔和,他贴近他,在这个小孩耳畔落下一句:
“在老鼠的世界里,幼鼠最不合群。”
安管员起身,捡起长棍,挥挥手就走了。
“快一点长大吧!”
走远了,又回头看了一眼还愣在原地的澹台鱼:
“快去干活啊,澹台鱼!”
被叫出了名字,澹台鱼才真的如梦初醒,他撒腿就朝安管员跑去,长裤绊住脚,他重重地跌在地上,额头磕裂,鲜血热滚滚迸出,猩红顺流直下糊住了眼,视线里只剩一片血色,看不清前方的人,澹台鱼闭着眼仰头大喊:
“谢谢!”
安管员没再回头,只冲他摇了摇手,眨眼便消失。
心脏带每天都在更新安管员,那些头戴帽盔,整张脸都被黑布罩着,只留一双眼睛的家伙,排在一起与复制粘贴的五子棋无异,“老鼠”们只记得自己的任务,谁又会特别留意这群上等者派下的棋子呢?
不过澹台鱼记住了,记住了那双澄净眼眸,里面流淌着绵软细腻的雨水——珍贵的、不曾来过的一场甘霖,在那双眼睛里淅淅沥沥。
澹台鱼还是没能逃脱所谓“大鼠”们的纠缠。
他返回工厂时,大家基本都知道了有关他名字的新闻,这对于毫无娱乐可言的“老鼠”简直是天赐的宝物,他被按进人群里脱不开身。“仓库”里每天都会有的“触手训练”,现在看来,的确是在为心脏带的生活作铺垫。
非人的折磨无休无止,“老鼠”们玩尽兴后才恋恋不舍地放了他。
一场混乱下来,澹台鱼的上衣被撕扯到失去蔽身作用,名字牌背后的尖角在他胸前化满血痕,脸上身上到处都堆满淤青,他吐出一口血,揩了揩肿痛的嘴角,捡起地上的名字牌别好——
今天是第一课,以后或许会有更多,活下去才是真正的胜利。
“在老鼠的世界里,幼鼠最不合群。”
澹台鱼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句话。
每天都会有“幼鼠”到来,每天都会有“大鼠”诞生,不过在这里,成为“大鼠”才是生存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