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应余朝闻如昭打了个手势，示意她解除警戒。

    这并不代表江应余对贺平淮抱有多少信任，她只是单纯觉得像她这样一无所有的拾荒者不值得这位小少爷专程返航，不论他意图为何。

    贺平淮很快就出现在了两人眼前。

    相较于江应余记忆里的模样，他换上了第一军团配备的作战迷彩服，身后背着沉甸甸的枪械与弹药，体格高大，眼神锐利，棱角分明，看上去少了几分稚气，多了几分沉稳，与形同难民的两位beta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像江应余，总有办法将自己变得更加狼狈。

    在认出江应余后贺平淮连忙止住脚步，脸上的意外不比对面两人少，在看见江应余染红衣衫的伤口后，更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等他开口，江应余率先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一副与他不熟的样子。

    闻如昭也从她身后慢慢走近，好奇地打量着贺平淮，片刻后，略微忌惮地提醒道：“他似乎是个alpha。”

    说完，她拉住江应余的手朝后退了一步，满眼戒备。

    贺平淮不禁咬住后槽牙，只觉得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beta实在莫名其妙。江应余这人本就对alpha抱有偏见，成日里只跟拾荒队里的beta们待在一处，若不是他死皮赖脸借了智网终端拖着不还，她很有可能会彻底无视自己。偏偏后来又发生了种种不愉快的事，导致他们的关系彻底僵化，哪里经得住别人的挑拨？

    他的眼神骤然冷下，目光如刃，而另一头的闻如昭也不甘示弱，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

    正当两人僵持不下气氛凝固之时，江应余无奈出声打破：“好了，继续站在这里四目相对也无济于事，我们不如先回营地交换情报，再商量一下后续的计划。”

    贺平淮的到来虽说出乎意外，但总体而言有利无害。

    在他决定离开母舰时，并没有遇到什么阻碍，魏循章甚至慷慨地为他提供了许多有用的物资，比如眼下江应余两人急需的医疗用品。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由于军用舰艇的调用都需要记录在案，特殊情况下即使来不及记录也需要获得上级批准，事后补录，而不具备士兵身份的贺平淮无论如何都不会被允许私自使用军用舰艇，因而魏循章只能退而求其次将备用的救生艇借给他。

    所谓备用，意味着这艘救生艇上没有挂载任何军用设备，涉及军方机密的操控系统均无法启用，除了拥有先进的隔热层设计外，与民用的救生艇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但对于江应余、闻如昭而言，贺平淮所带来的医用物资足以解决她们的燃眉之急，如果没有军方的特效修复液，她们俩就得负伤在身的同时与第三军团的士兵们硬拼，从概率上而言，甚至可能会死得很惨。

    “张副官居然会允许你离开，真是叫人意外。”三人围坐在贺平淮点燃的篝火前，明灭不定的火光让江应余的神情难以看清，“她就不担心自己的任务失败，被长官追责吗？”

    闻如昭正忙着给自己的伤口涂抹修复液，头也不抬，对这个话题毫不关心。

    而贺平淮既不知晓魏循章的身份，也不知晓金苹果的存在，只有些意外江应余似乎对张副官过于上心。

    他忽略了心中冒出的那点不愉快，答道：“张副官并不是我的上级，即使会对任务产生影响，她也不能干涉我的行动。”说到这里，他想起了前不久张副官的那句意味不明的话语，若有所思道：“现在想来……总觉得她似乎希望我能尽早察觉到D-309星的异样回来帮助你……”

    江应余猛然抬头，问：“她对你说了什么吗？”

    见江应余表情严肃，连一旁的闻如昭也投来好奇的目光，贺平淮隐隐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这件事或许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复杂。

    他不再磨蹭，赶紧将当时发生的状况全都如实复述了一遍。

    “我起初的确很愤怒，虽然她的表述挑不出什么大的毛病，但‘永别’这种词语，总会让人产生一些不好的联想，仿佛D-309星即将发生什么波及所有人的大事。”贺平淮不由自主地撇起眉头，“后来我实在放心不下，于是向她申请借用一艘舰艇返回D-309星查看情况，调用物资的过程还算顺利，返航途中也没发生什么波折，节省了不少时间，再然后，我就遇见了你。”

    他松了口气：“好在你平安无事，看来D-309星的情况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遭，对吗？”

    而亲眼见证一切的江应余只是摇了摇头，并不打算解释什么。

    她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关键的信息，以致于无法完成全面的复盘。

    之前她尚不知晓张副官就是日记本的主人魏循章，反而被天才的光环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但现在的她既然意识到了魏循章与D-309星发生的种种脱不开关系，那么此前与魏循章相处的细节都值得好好推敲。

    首先，从贺平淮提供的信息以及魏循章亲自给出的警示中不难看出，魏循章早就知道第三军团会对拾荒队下手，这也能解释为何她会拒绝贺平淮推迟启航的请求，并选择在短暂修整一晚后立即离开。

    其次，在江应余使用修复舱陷入休眠的期间，魏循章从她的衣物中取走了日记本而非金苹果，这一行为令江应余百思不得其解。

    她并不认为魏循章会放弃曾经的计划，无论是金苹果本身的效用还是其潜在的价值都不可估量，远非一个十四岁的孩子留下的日记能够比拟。但在遇见闻如昭后，江应余产生了一条全新的思路。

    在江应余掏出金苹果时，来自无主之地闻如昭显然认出了它是什么，也很清楚它能产生何种效果。这就意味着魏循章的计划已经在稳步推进，金苹果的存在已不再无人知晓，她之所以对江应余手中的金苹果毫不在意，很可能是因为她早已研发出了效用更佳的金苹果升级版。

    而她选择研发金苹果的地点，也很可能是海盗成群、犯罪盛行的无主之地。

    按照这个思路向下推测，或许可以将前两个想法结合起来，也即，正是魏循章在取走日记本后将金苹果的存在告知了第三军团，这就能解释为何第三军团会突然选择围剿拾荒队，也能解释为何魏循章知道第三军团的计划。

    可是，假如第三军团真是为了隐瞒金苹果的存在而对拾荒队下手，他们就不应该允许金苹果依旧留在江应余手中。实际上，在处理完所有的拾荒者后，第三军团的士兵并没有对任何尸体进行搜查，他们的行径更倾向于不留一个活口的屠杀。

    再者，魏循章得知金苹果与日记本的下落后，若想要告知第三军团有关金苹果的情报，就更应该将金苹果随日记本一并取走，由此才更能取信于第三军团。

    况且，据江应余所知，在帝国五大军团中，第三军团的地位尤为特殊，它不仅是陛下的亲卫，更是全国上下唯一的特务机关，第三军团的任务往往都会对外保密，即使魏循章真的想要提供金苹果的信息，她又该如何解释自己是怎样了解到第三军团的小队所执行的任务呢？

    由此看来，这一推论并不合理。

    虽然魏循章目的不明善恶难辨，但至少拾荒队的死与她无关……

    ——真的无关吗？

    ——那魏循章又是如何得知第三军团的计划的呢？

    江应余苦恼地站起身，在营地内绕着篝火来回踱步，脑中不断回忆着与魏循章相关的所有细节。

    在这期间内，闻如昭已经处理好了自己的伤口，熟练地进行包扎后，她将修复液还给了贺平淮，但没有说谢谢。

    贺平淮板着脸接过，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即使两人的关系依旧僵硬，但篝火的噼啪声让人心情舒缓，令原本紧绷的闻如昭放松下来，脸蛋被烤得暖烘烘的，眼皮也逐渐沉重。

    她拉了个哈欠，正准备找个舒服的角落就地入睡，冷不防听见一旁的贺平淮问道：

    “你为什么如此警惕alpha？你应该知道，我对你们，特别是江应余，并没有恶意。”

    闻如昭揉了揉眼睛，眉头不自觉拧起，显然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本想借着犯困假装没听见而糊弄过去，却被突然大喊一声“我想到了”的江应余给吓了一跳。

    她的睡意瞬间散去大半，捂着心脏缓了口气，才问：“怎么了？你总算想明白了？”

    江应余顾不上理会她，而是大步迈向贺平淮，在他身前站定。

    她的神情不是解决难题所带来的惊喜，反倒比之前更为凝重，她问贺平淮：“我想起了一件被我忽略的很重要的事，现在只有你能回答我。”

    “你还记得我使用过第一军团的修复舱吗？”

    贺平淮点了点头，准备给出答复时，原本茫然的神情却倏地一滞，转而被惊愕取代，显然是想到了什么。

    而江应余接下来的话肯定了他的猜想：“在查阅体检报告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当时却被张副官糊弄了过去，说是系统出了bug，现在想来，军方使用的可是安全系数最高的运算处理系统，怎么可能在这种小事上出差错？”

    “所以，贺平淮，希望你能如实告诉我，为什么我的体检报告中缺失了精神力波动幅度这一栏？”

    贺平淮的喉咙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这是他唯一瞒着江应余的事，毕竟在最开始的时候，江应余并不希望他知晓她使用了提升精神力的药物。

    他本以为，这不过是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可是从江应余的反应来看，这件事很明显关系重大，继续隐瞒已经毫无益处。

    于是，贺平淮再次点头，承认了自己所做的一切：“是我亲手删除的。因为你的精神力波动幅度明显偏高，而军方的数据无一例外都会提交到我哥哥，也就是贺平峥的手中。”

    他深吸一口气：“一旦让他知晓，你的秘密也会随之暴露。”

    “我知道了。”江应余的表情看不出喜怒，显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也就是说，无论是你还是张副官，早就知道我使用金苹果的事了，对吧？”

    这下轮到贺平淮不解了：“金苹果是什么？”

    当时张副官并没有向他解释什么，他也没有主动询问更多的细节，以至于现在他的的确确对江应余手里的药物一无所知。

    相较于贺平淮的疑惑，反而是闻如昭的反应更大，在听见“金苹果”三个字后，几乎立马从地上跳了起来，窜到江应余身旁，拉住她的手臂，惊怒般问道：“你疯了，怎么可以把金苹果的事告诉他？告诉一个alpha？！”

    江应余不明白闻如昭为何如此激动，这里面似乎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信息：“告诉alpha会怎么样？”

    乍然听见这个问题，闻如昭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一时愣在了原地。

    见江应余的确不是在装傻，另一边的贺平淮也同样感到好奇，闻如昭才终于接受了眼前的事实：

    “你竟然什么都不知道……明明已经使用过金苹果了……”

    她烦躁地挠了挠头发，眼神在江应余与贺平淮之间来回打转，顿时觉得此事格外棘手。思量许久后，闻如昭自暴自弃地将一切坦白：“好吧，我告诉你们就是了。”

    她看向江应余：“你不是一直好奇，为什么第三军团的士兵要对拾荒队赶尽杀绝吗？”

    “赶尽杀绝？”贺平淮惊呼。

    但此时两人都顾不上搭理他，闻如昭继续说道：

    “在看见你拿出金苹果的时候，我心里就有了一些猜测。”

    江应余拧起了眉：“你的意思是与金苹果有关，可是他们并不知道金苹果在我手里，甚至也没有进行任何搜查。”

    “你说的对。”闻如昭却摇了摇头：“因为这不重要，从一开始就不重要。”

    江应余：“什么意思？”

    “金苹果是一种只能由beta使用的精神力增幅试剂，若是alpha与omega使用了它，则会导致腺体发生不可逆的退化，他们将失去原有的身份，变为如你我一般普通的beta。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虽然金苹果的存在尚未被大众知晓，但作为其原产地的无主之地已经受到了不小的影响。有无数beta争相打听它的所在，也有无数alpha试图铲除与金苹果有关的一切。

    有人将它奉为命运给予beta的恩赐，只要拥有了它，beta们将不再受人欺凌，不再被人践踏。

    也有人将它视作牵引一切欲望的毒药，若是放任不管，任由它流入市场，在无主之地甚至是整个星际扩张蔓延，将会引发不小的动荡。

    江应余沉声答道：“这意味着，alpha与beta的矛盾会进一步加剧。因为alpha会不惜一切代价抹除地金苹果的存在，而beta会不顾后果地使用它来捍卫自己的权利。”

    即便他们明知金苹果的副作用有多严重，即便他们明知这不是长久之计，也没有哪个被逼到绝境的beta会拒绝它。

    所以，金苹果在谁手里并不重要，它是否被拾荒队找到也同样无关紧要。

    只要第三军团的人抹除留在D-309星的一切beta，就足以确保金苹果的存在无法泄露出去。

    这也是为什么，第三军团的人会监测停靠于D-309星的舰船，会对性别未知来历不明的闻如昭穷追不舍，但又偏偏放过了身为alpha的贺平淮。

    一切劫难的缘由，都只是因为她们是be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