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新区落成二十年整,浔江市已经是半边绵延的不夜城。
初秋夜风仍潮热,凌晨一点过五分,一辆老旧电瓶车像一根过分新鲜的杨柳枝,大咧咧地伸进来,扎破北岸东路浓稠似奶油汤的繁华阴雨,与各色名流豪车擦肩,直直闯进Ephemera会所门口两位保安的视线。
其实他们也读不懂头顶光色深沉的单词,下班论及讨口饭吃的营生就说在北岸东路最大的会所任职,名头要说得好听,不能直白地讲出“保安”两个字,于是就说自己是替里面那群花天酒地的公子哥维持场所秩序,免得他们把场面闹得太难看,到时候各家老子一辩理,少不得浔江两岸的平头百姓又要遭殃。
这样看来,他们的工作正是顶顶重要的。
他们成夜站在Ephemera门口金碧辉煌的穹顶下,见惯了声色犬马,看千万上下的各色名车如过江之鲫,于是乍一看这坦荡荡停在门口的电瓶车和车后座明显是手工焊上去的保温箱,竟然也惊掉了下巴。
骑车的人才不管那一套,顶着粉嫩嫩的头盔,提了一袋子密封良好的外卖,两步就跨到保安面前,大声问:
“你们店里的客人订了餐,可以送进去吗?还是需要二位转交?”
按照员工培训守则上应该写过的某一条,会所不允许任何外食流入,但是规则这东西在这里无非是一纸空话,里面的各位大爷就算点了谁的人头拎进去,他们也不敢不放行,但前提是,这人的分量得说得过去,因此,从T1包房跌出来的林景睿勾着服务生的肩膀摇摇晃晃挪到门口,一探头,一招手,一左一右两位保安立即齐刷刷转过头去,权当自己是瞎了。
醉得脸色红成猴腚的林二公子翻着白眼骂方言:丢!我几时咁有权势?
险些把扶着他的服务生勒死。
林景睿随手招呼那个送外卖的粉头盔小哥——也可能是小妹,往妖精洞似的会所里走,其实根本没看清对方脸上有个子丑寅卯。他连滚带爬拖着服务生上二楼,一头撞进包厢,随手扯过一个人就喊:
“喂!徐三呢?喊他起来喝汤!别醉死了,明天谁押他去同梦姐交差?”
可惜包厢里的人个个酒酣耳热,沙发上横七竖八倒叠罗汉,丝毫不管头顶炫彩灯光旋转,门外舞池里一条条腰晃腿扭,台上DJ搓碟搓出火星。给林景睿扯住的人也醉得五迷三道,挺俊美的一张脸红得比猴屁股还灿烂,酒意在眼里泛滥成桃花,嘴上却叼起刀子,指着林景睿背后扯着嗓子问: “欸!阿肥!你捞只熊回来哇?边度来嘅?咁大只!妹仔来的喎!”
林景睿愤而暴起,扑上去锁喉,还要踮脚。他大叫: “边个喊我阿肥!作死!厉浔你少发癫!难怪卢队长烦你!你嘴贱嘴毒嘴巴臭,边个同你吻嘴?舔狗!舔狗!卢队长死也不做你条仔!”
两个西装革履的漂亮人就地绞成两条肠粉,粉头盔小哥站在门外忍而又忍,忍无可忍,大喊一声: “喂!哪位是林先生!你订的五指毛桃淮山猪骨汤送到了!麻烦收货!”
这一喊,的确有如杨戬力劈华山,沙发上那堆人山动了动,七八只手颤巍巍伸出来,齐齐指着地上一条人影,可惜林先生深陷地板动作无法自拔,这时旁边洗手间门微微一响,走出个挺齐整的公子哥儿,从头潮到脚,一看就骚包,八岁小孩见了都要患风湿,好在他还清醒,朝小哥招招手,示意他先进来,然后弯腰在人山里挖刨,终于刨出软绵绵的一条人来,好脾气地拍拍脸颊,喊: “徐三!起身饮汤!”
外卖小哥倒敬业,跟跨越障碍似地避开满地酒瓶与扭打成团的两条人,捧起包裹往前一递,标准化微笑露出白牙二十颗: “先生,您的餐点。”
然而这人显然是醉死了,拿笔墨勾画过似的眼连抬抬眼皮都不成,只好眯成两条缝。他瘫软在人堆上,仔仔细细地看,目光扫过小哥粉粉嫩嫩的头盔和五光十色的脸颊,忽然,他伸手在西装口袋摸索,抽出一叠现金来,攥在手里慢慢团成了纸球。
小哥端碗端得手酸,看他没有接过的意思,只好退而求其次,小心翼翼扒开桌面上一片狼藉,给汤碗找个容身处安放,他刚直起身,一口气松到半途,不太清醒的客户突然扑上前,抓住他薄薄的马甲,把手里那团纸币一股脑塞进衣领里。
“请你喝一杯。”
他凑得太近,鼻尖快要碰上脸颊,话说得像耳语,裹满浓烈熏人的酒气,偏偏他还要暧昧地拍拍人家的肩膀,勾着嘴角笑得潇洒,口齿不清也要抛媚眼,然而话音没落地,他一头栽回原处,人事不省。
林景睿和厉浔酒醒了大半,连架也不打了,并排靠在墙上看戏。只见粉头盔小哥僵在原地足有半分钟没动,而后如释重负似地,狠狠叹了口气,伸手把塞进马甲领口的纸币掏出来,仔仔细细地一张张展平,叠成相当可观的一沓。
这回后面那两位的酒以及已经醒了七成了。
“老板!钱还给你!我不收小费!”
他埋头去喊人,几乎要扯着醉鬼的耳朵往里灌,然而不省人事的人比死了还不如,任他怎么呼唤也白费。兢兢业业的外卖员又叹了口气,好似很为难又任劳任怨,看塞钱不成,又在外卖旁边清出一块空地,把那叠钱放下,又像不放心似的,掂量着抄起一瓶未开封的洋酒,把钱沓紧紧压住。
然后转身就走,连头也没回一个,徒留稍显壮实敦厚的背影,惊掉背后五只眼睛——骚包潮男戴了单边墨镜。
“丢!我感觉不妙,”林景睿屈肘,狠捣厉浔仿佛能一手掐握的腰,又嫌他宽而挺阔的肩膀碍事,多捅了一下, “肉到嘴边竟然还能吐掉,呢个肥仔有手段!”
厉浔半点没犹豫,长腿一跨,狠狠给他腰上一脚。
“乜手段?能给徐三灌汤下去醒酒?”
托那碗五指毛桃淮山猪骨汤的福,徐三公子徐悉麟顺利回归人世时,窗外日头刚上三竿。
身下床垫柔软,身上洁净干燥,不用想也知道那班狐朋狗友还记得跟家里叫人来替他收拾残局。
甚好。
徐悉麟施施然翻个身,睁眼,狐朋在左,狗友在右,床尾还盘着条冷血蛇——赵安迪丝毫不改骚包潮男做派,一身黑配银链,脖子上还套了个挂满钉子的项圈,活脱脱是条狗,又冷得像条蛇,就说混了一半鬼佬血脉的人怎么交都不熟。
这场面,这阵仗,活像追悼会现场。徐悉麟倍感不妙,心想自己酒品不算顶尖但也绝对有保障,刚毕业第一年,他为了走通新西兰那条线路就跟荣汇风投那帮老家伙喝了三个钟头,最后也是走着直线挺着脊背把人一个个送上车的。虽说损友灌起酒来比牌桌上的老对手更狠,但应该不至于让他干出什么违背祖宗的事情,更何况他老爹为了抢招标忙得焦头烂额,有半年没见过他一面了,不可能伸长了手过来管教他这个滞留在浔江只顾花天酒地的不孝子。老爷子在浔江乡下的宅子颐养天年,不逢大事不露面,应当也没有心力管他在折腾什么。
只要不是他连夜飞回明州老家掀了祖宗牌位烧祠堂,还什么事能让这几块叉烧这么如临大敌?
他扭头瞥一眼,狐朋厉浔穿得像拎包出门就能跟领导去市局开会,墨黑西服白衬衫,人模狗样,气质正得像把行政夹克缝进了皮囊。偏偏他长得又漂亮却没有脂粉气,倒是英俊十足,只是面皮白净,人看着又温和,从小就像个幼齿女仔。近些年他长开许多,肩宽腿长,棱角初现,加之为公司四处疏通关系,操心劳神,添了不少沧桑,很快长成一副各地岳母都会格外偏爱的成熟男人模样,可惜,他不醉酒眼里也桃花泛滥,胡茬儿青青里也不落下“狐媚子”三个大字,越装正经,眼里的钩子越锋利。徐悉麟只好把林景睿塞进“狗友”的位置,写个“狐朋”的标签贴在厉浔脸上,遮一遮那点让人招架不住的狡黠。
“喂,徐三,你完蛋了,”林景睿一把把他翻过身,一盒烟丢脸上,连带着几分同情, “你昨晚惹上了不得的大人物了。”
徐悉麟翻身坐起,就着林景睿的手点支烟来醒宿醉,靠在床头舒展筋骨,懒懒地反问: “我惹上谁了?浔哥叫来那几个?男的女的我都忘记了。”
“要是惹上他们倒好,我替你说句话也就算了,”厉浔抱臂在床沿一坐,苦口婆心,通情达理,正经得让人瞠目, “你惹上这位,拜菩萨都不一定救得了你。”
“真的?”
徐悉麟回头看林景睿,眼里全是询问。林景睿点头如捣蒜,恨不能多长一颗头帮他作证。
“那就说说吧,我是喝酒喝过头搞了谁的马子,还是一不顺心端了谁家生意还把人得罪了,”徐悉麟叼着烟往床头一倒,眯起眼犯懒,他长相随妈,当年选过港姐入围决赛的大美人面相长在他脸上倒和谐,眉目稠丽,犯懒还带三分笑,也风流, “总不能是我跟卢队长干了些什么龌龊事吧?人家一心为省队游泳事业掏心掏肺,看得上我这种货色?再者说……”
他仰头吐烟圈,余光瞥着厉浔的脸色,笑意促狭。
“那不是撞号了?办事的时候怎么弄?抓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