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安所在的D市是丰华银行西部区域中心,凯瑟琳领导的信贷管理团队负责D市、C市、X市和W市四家分行的融资项目审批,W市的分行开业最晚,但因为W市基础制造业发达,赶上新能源汽车一波风口,经济发展速度在二线城市中异军突起出类拔萃,被总部寄予厚望,业绩指标压力尤其大。
虽然企业部的项目经理都是W市本地人,但企业部总监迈克却是一名香港的资深业务总监空降调来的,足见总部对W市的重视。薇薇安听说,迈克曾经是凯瑟琳的下属,恐怕两人有些私交。虽然凯瑟琳那边滴水不漏,从未显出对迈克与其他城市的业务总监有何不同,同部门其他信贷经理,或明或暗都对迈克部门提交的项目多一丝关照。
不过薇薇安向来是公事公办的人,无论对谁都一样。在审查那个项目时,她不知为何直觉总有一丝不舒服的异样,这种感觉很玄妙,但无法诉诸道理和逻辑。从项目资料和现场调查来看,一切正常毫无问题。借款的晨星公司是一家在细分领域有着独特优质汽车配件制造商,几年前进入W市本地一家全国知名大型汽车厂腾速达的供应链,双方合作良好,交易不断扩大。融资以腾速达的应付账款作为抵押,产业风险分析和企业财务评估都完全合格,销售集中度刚好低于50%,也就是说,晨星公司有一半的业务是销售给了除腾速达以外的其他买家。
薇薇安审查项目的效率不算低,但晨星这个项目却反复纠结,拖延了几天,时值季度末业绩考核,迈克情急之下,在催促的邮件里抄送了凯瑟琳。当然,凯瑟琳不会有任何表态,毕竟薇薇安作为独立审批官,这是系统随机分派且在她权限内的项目,凯瑟琳从不会干涉下属的独立决策权。但这种近似公开告状的行为,很难说,会不会影响凯瑟琳对薇薇安的看法。
最终,薇薇安权衡之下尊重内心的直觉,在财务指标中找到一个小瑕疵,把晨星的融资额度从两千万砍到了一千二百万,这也符合银行风险政策,迈克纵然心有不满,也无可指摘。
如今大半年过去,一千二百万额度早已用满并在循环使用,前面多笔几百万以上的融资都在三个月到期时准时还款,最近一笔居然爆出买家付款推迟即将逾期的问题,项目经理申请延期的邮件口吻格外谦卑得近乎恳求,虽然发件人不是迈克,但他作为业务主管自然也在抄送列表里,薇薇安可以想象,他的焦头烂额程度恐怕不会轻于项目经理。
薇薇安默默感叹自己当初的直觉果然敏锐,但这也没什么可自豪的,毕竟项目她已经批了,假如晨星公司真的资金链断裂还不上欠款,一千二百万同样也是一笔可观的损失?当初她审批时项目资料并没有问题,她不怕任何稽核或审计,现在她直接启动催收流程,逼迫晨星凑钱还款,可能直接撇清了个人的责任,却可能给公司带来灭顶之灾,导致一千二百万血本无归。如果请凯瑟琳支持,再给晨星宽限15天?那可能既是转机也是风险,她和凯瑟琳都要承担额外的责任。
薇薇安不知道的是,迈克把这封邮件暗中转给了凯瑟琳,他没有附上只言片语,完全就是在赌。他并不了解薇薇安是什么样的人,就算她拒绝承担更多风险也是可以理解的,当初她就对这个项目持审慎态度。但他赌凯瑟琳不会坐视不理明哲保身。
时间一晃到了中午,薇薇安还在反复纠结拿不定主意。和团队同事一起吃过午饭,凯瑟琳从身后叫住她,神态自若道:
“最近有没有什么项目或者问题需要我支持呢?”
她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趁势把迈克部门晨星那笔即将逾期的三百万做了汇报,并说自己还在研究晨星最近的财务资料和交易流水,因此未能决断。
“嗯,分析清楚,谨慎决定是没错的。如果超过你权限需要我支持的,尽管转给我。”
“可是……”薇薇安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我们做审批官的,总要承担风险的吧。百分百没有风险的业务,银行还赚什么钱呢?这本来就是我们的职责。”凯瑟琳拍拍薇薇安的肩,给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薇薇安点点头,心中默然起敬。
有了凯瑟琳的支持,一切自然迎刃而解。为稳妥起见,薇薇安在转发建议支持并审批凯瑟琳批准的邮件之前,私下打电话和迈克仔细沟通过,询问他下一步的计划方案,可别给凯瑟琳捅什么娄子。
相比之前的客气而疏离,迈克和薇薇安沟通的态度亲近了很多。起码在这个项目上,大家已经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尽管最终批准延期的人是凯瑟琳,薇薇安表现得也不像是把球踢回给业务条线的人。
“放心吧,薇薇安,我有把握。”迈克的声音里略有一丝沙哑疲惫,却是成竹在胸的样子。“我跟客户已经谈好了,15天是预估最坏的情况,人家今年还在研发新品准备扩大生产呢。最多下周,就能把这笔三百万还上了。我准备让他提前把一千万二百万敞口全还了,反正已经提交了这么多资料和分析,正好给他把年审做了。”
融资额度年审前,通常会让借款公司清偿所有欠款以展示足够的现金流。薇薇安不置可否,她和迈克都清楚,年审能否通过还是未知数,就看未来这关键的15天了。
*
这一天惊心动魄,薇薇安下午又审查完另外两个项目的资料,出完评审意见已是傍晚七点,头晕脑胀,实在不想再加班,想起昨晚没给女儿检查作业签字,赶紧驱车去往公婆家。
女儿江芷言已经和爷爷奶奶吃过饭,正在写作业。这孩子和薇薇安小时候很像,乖巧听话,几乎不让人操心。当初就是这孩子太省心,导致薇薇安大意生了二胎,哪知老二属于混世魔王,以婆婆和江靖宇相似的急脾气,天天大呼小叫一惊一乍鸡犬不宁。实在没法,只能由薇薇安爸妈带着,慢慢跟小魔王磨性子。
江母按习惯给儿子儿媳留了饭,薇薇安用微波炉打热一下,随便扒拉了几口剩菜剩饭,正收拾着,婆婆过来说:
“采薇呀,你都尽量吃完吧,靖宇晚上又有应酬,不回来吃了。”
“哦,他打电话回来说的吗?”薇薇安手机上和江靖宇的微信聊天,还停留他昨晚说11点后才回家,今天一整天没有任何交流。
“他下班回来了一趟,带了朋友送的野生鲫鱼回来。”江母笑盈盈地说着,变戏法般端过来一个热气腾腾的碗和一个钢丝滤网。“你看,我给芷言炖的鲫鱼汤,正好她学习完了可以喝。鱼肉已经炖烂了,不过里面还有些刺。我老眼昏花看不清,你帮着过滤一下,把鱼刺挑出来,别卡着孩子。”
薇薇安经常感觉,江靖宇父母家才是他的家,和自己的家只是他的旅馆。她默默按下心里的微小不满,想着为了女儿,顺手接过鱼汤,用滤网捞起煮烂的鱼肉,细心挑出那一根根大大小小的鱼刺。
没多久就感觉双眼酸胀,她猛地回过神来,这是在干嘛,给这种野生小鲫鱼挑刺,也亏婆婆想得出来,不知道还以为旧社会婆婆给媳妇立规矩呢。好像类似的事情已不只这一次,也就薇薇安脾气好,换个泼辣的媳妇,恐怕早婆媳大战八百回了。
薇薇安把滤网一扔,停了一会儿平息下情绪。刚才她迷迷糊糊没说什么就接过手,现在发作起来好像已经迟了。她起身从橱柜里拿出她之前买的破壁机,把碗里的鱼汤鱼肉一股脑倒进去,调了最大档位。鱼头和脊骨刚才已被她挑出来,轰隆震响中,鱼肉被锋利的刀片完全搅碎混入雪白的汤汁,呈现出半浑浊的灰白。
唔,卖相是不怎么好,也不知道芷言肯不肯喝。薇薇安把鱼汤倒回碗中,抬眼看婆婆循声走进厨房,面上是不大赞成的神色。不等她开口,薇薇安便抢先不冷不热地说:
“野鲫鱼刺太多了,再心灵手巧的人也挑不完。下次跟江靖宇说,这种鱼就别拿回来了,给孩子做鱼汤最好是黄腊丁,刺少肉嫩,还更有营养。”
没等江母搭话,江芷言也蹦蹦跳跳来了厨房:“妈妈你在弄什么呀,轰隆隆跟打雷一样,吓了我一大跳!”
“奶奶给你煮的鲫鱼汤,我用破壁机给你把鱼肉打碎了。来,尝一尝怎么样?”
江芷言好奇地瞅了几眼破壁机,看到那晚卖相欠佳的鱼汤,在薇薇安和江母期待的眼神下,端起来喝了几口。
“好喝吗,芷言?如果不好喝,咱下次就不用这个破壁机了,小心点儿,里面有没有刺,可别卡着……”江母在一旁絮絮叨叨,薇薇安稍稍皱眉。
“嗯,好喝,挺鲜的。”江芷言又乖巧地喝了一大口,“没有刺,就是有些渣渣,跟没过滤的豆浆差不多。”
“那可都是营养啊,别浪费了,多喝点……”江母神色轻松柔和下来,薇薇安没做声。
喝完鱼汤,薇薇安就准备带女儿回街对面小区自己家里。昨天江芷言在这儿凑合一晚只换了内衣,今天得回去洗头洗澡换一套新的校服。
打开门,江靖宇已经回来了,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今天貌似没有喝酒。
“爸爸你回来啦,我都好久没看到你了……”女儿迎上去,抱了抱他。江靖宇也笑着亲亲孩子的脸颊。
薇薇安帮女儿放好书包,安排打发她去浴室洗澡,正准备和江靖宇搭话,忽然又一阵熟悉的臭味儿传来,一看,江靖宇昨晚换下的袜子依然扔在洗衣槽里原封未动。
顿时,她心里堆积了一天的无名情绪仿佛密封的油罐被引燃了,轰然炸开,火气暴涨,直冲大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