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兹的帐篷里，漆黑一片，只有如雷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吱吱呀呀的床板上二三十个汉子横七竖八的躺着。呼噜声，磨牙声，屁声，以及床板时不常发出的好似随时要断裂的声音，互相交织在一起。

    在二三十个汉子中间靠墙边的地方夹杂了几个瘦小的身影。似乎尚未习惯这样的地方，又或是充满了对这一切新鲜事物的好奇，并未入睡。

    “我叫葛大齐，你们叫什么啊？”终于一个孩子忍不住开口。

    “我叫赵三，嘿嘿”一个声音从葛大齐的左边传来。

    “我叫狗娃子”一个细弱的声音传来。

    安静了片刻。

    “诶，靠墙边的小不点，你叫什么？”

    只听一个稚嫩的声音回答到：“幺娃儿”。

    “幺娃儿，你咋这小就被带来？不是说年龄满了10岁才能被征兵吗？”葛大齐对幺娃儿来到军营充满了好奇。

    因为这幺娃看起来不过是只有个七八岁大的样子，实在看不出来已经有十岁了。

    幺娃回答说：“俺十岁了”

    其余几个孩子起哄说到“哪里有十岁。“就是，就是”

    “跟个小鸡崽子是的。”

    幺娃想了想，这几个孩子中葛大齐一张大国字脸虽然说话憨里憨气的，却也高大壮实的很。赵三虽然瘦弱，却一看就知道那满身都是腱子肉。狗娃就更不用说了那个子比葛大齐还高。这里也就只有他小胳膊小腿，站起来比家里那炖菜的灶台也没高出来多少。

    “俺真是十岁了，不过是虚岁。俺是十月初一生的，所以应该折两岁，到底咋算俺也不太知道，反正俺婶婶说俺十岁了，可以了。”

    “呀！俺可没听说谁家征兵是按着虚岁征的啊”

    “他们咋收的你啊？你爹娘也舍得？”

    “对啊，不是家里没有到年纪的就不用出人头了吗？

    几个孩子气嘴八舌的问道。

    “不是俺爹俺娘，是俺叔和俺婶子叫俺来替俺堂哥来的。”幺娃回答道。

    “啥，那你爹你娘呢？”狗娃子

    “死了”

    一阵沉默，几个孩子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啊！这年头爹死娘不在的实在太多了。应该说些啥呢？谁又能说些啥呢？

    “那你叔你婶把自己的孩子保下，让你替他来也太不是人了！”赵三言语中不复之前的笑意。

    听着这略含薄怒的声音，黑暗中的幺娃儿似乎看见了赵三那原本如玉一般始终挂明朗笑意的脸上此刻满是愤然，似为自己所遭遇的一切感到不平。

    连忙说道：“不是的，俺爹俺娘死了后，俺叔和俺婶就把我接到家里去了。对我虽赶不上我堂哥，但也不曾打骂折磨，这点总归比许多人家还是好了不少。只是俺叔他家也穷，俺婶婶说俺没去之前还能凑合凑合，大家时不常的也能吃口饱饭。自从俺去了以后家里就没吃过一顿饱饭。”

    “然后呢？”葛大奇问到。

    幺娃儿顿了顿继续说道：“后来征兵的就来了，俺婶就和俺说，让俺替俺哥来，最起码能吃饱饭。她和人打听了说小伢子都跟在大部队后面，没事打打下手做个饭啥地，好像叫火头军。不用上战场，也死不了人。

    俺婶说俺哥今年都十二了要是被征走，八成是没命回来了。俺婶家就俺哥一个独苗，还指着他传宗接代呢！再说地里的活也都指着俺哥去干，俺叔身体不好，俺哥要是走了全家要饿死的呀。

    俺要是被征走了，俺有饭吃，家里也省份口粮这是多好的事儿。俺想了下，觉得俺婶说的也挺对的，俺就替俺哥来了。”

    几个人听幺娃儿说完，各自想着自己是怎么离家，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屋里顿时叹气声连连。

    是啊，这年头总是打仗，谁家的口粮都不足，幺娃儿的叔叔婶婶愿意收留他这就算是心善的了。

    待幺娃儿虽不及他们的亲儿，这也算是情有可原。做人不能不知足，甭管怎么说总归是救下了这孩子的一条命。

    如今幺娃儿代替他们的独生儿子被征来这里，也算是报了他们的收养之恩，总归是离恶行善，天必眷顾。

    葛大齐听幺娃儿这样说，又想着白日所见幺娃儿身量甚是矮小，便好奇的问到：“那征兵的又不是眼瞎，看不出来你这小娃儿肯定不到十岁啊！还能放着你哥不要要你？”

    幺娃回答道：“俺见俺婶子偷偷摸摸的给那两个征兵的一人塞了俩鸡蛋。赔着笑脸说要是算虚岁俺也是十岁了，不算骗人！求军爷的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让俺替了俺哥吧！那两兵受了俺婶子的鸡蛋就把俺给带来了。”

    “这么说来，你婶子还挺厉害的。”赵三冷笑道，心理觉得这两个征兵的实在该罚，就两个鸡蛋就给收买了，真的是！要是有一日我见到了这样的……”

    正想着只听葛大奇说到：“我滴个天嘞，那你婶婶就一下子送出去四个鸡蛋啊！那可能卖不少钱吧。”

    幺娃儿回答道：“是啊，我们全家半个月的口粮。”

    “啧啧，为了让你替你堂哥你婶子也是下足了本钱啊？”狗娃子说到。

    赵三听着三个人的对话才知道原来这几个鸡蛋在普通老百姓的眼里居然这么值钱，能让四口子人活上半个月。

    顿时觉得自己有些何不食肉糜，脸上不由的羞愧不已，还好帐篷里黑漆漆的，没有人能看清他的脸。

    只是虽然对那两个征兵的有所理解，但也还是认为：既然已经当了兵就该绝对服从命令，不可如此这般受贿，给人行之方便。

    不知何时，原本窸窣交谈的几个娃突然都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狗娃又继续问道：“大家伙都睡了吗？”

    “没呢”

    “嗯”

    “咋了”？几个人分别回应到。

    “你们知道这是哪吗？”狗娃说。

    “你不知道这是哪？你这一路上都没听人说过？”葛大齐仿佛发现了什么奇怪好玩的事，嘿嘿笑着反问道。

    “来的时候一路上辗转了好几个地方给我绕的有点迷糊，后来又开始做大板车几十个人挤在一起，我有点晕车，光忍着不吐，就也没大注意他们说这是哪儿了。”狗娃子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

    赵三冷静了一会，重新加入群聊，笑着的说：“哟，看不出来你还晕板车啊！哈哈，咱这城叫做玉雪城，玉阶生白露，雪重侵月深”。

    “啥意思？”狗娃问道，其余的几个孩子也竖起了耳朵。

    “玉是玉石的玉，雪是大雪，下大雪那个雪。明白了？”赵三无奈道。

    “你早这么说啊，早这么说我不就早知道是啥意思了。”“玉雪城、玉雪城。这又是玉又是雪的，我说咋感觉越往这走就越冷呢。”狗娃子越说越感觉冷，不自觉的就打了个哆嗦。

    “是的，这里不光有雪还有血呢。”别看赵三说的那两句诗葛大奇不明白啥意思，但是有关玉雪城的一些传说他还是知道不少的。

    “啥意思啊？”狗娃子甚是不解的问到。

    “话说玉雪城也叫浴血城，是两国陈兵，战士浴血沙场的地方。”只见那葛大奇坐起身来，兀自在那里学着自己以前在茶馆外面看见的说书先生一般，摇着头说道：“你们看见玉雪城那黑红黑红的城墙了吗？据说传说那可不是那城墙本来的颜色，那都是血啊。人血啊！这有咱们自己人的，也有那蒙兀人的混在一起早已经分不出来你我了。打仗的时候一层层的干了，一层层的又染上去，一层层的染了上去，又一层层的干了。那城墙就越来越红越来越黑。也就只有冬天下大雪的时候才能勉强将这城墙盖上。前几天咱们和那蒙兀不是刚打了几场仗吗？听说那城外地上的血迹还没干透呢!诶，真是太惨了，看的人心理难受的很。也就只有等到冬天被雪盖着能遮挡一二了。”葛大奇说着说着刚才的兴奋劲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没有了，心理只剩下沉甸甸的说不清楚是什么的玩意儿。

    几个大点的孩子一下子都沉默了下来，各自黑暗中唏嘘不已。

    “你们几个小嘎，咋还不睡觉。老实点，赶紧睡觉。”一股凉风随着一个起夜大汉掀起帘子的动作，从脖子那灌进了靠近门口墙边上这几个小家伙的被窝里。几个孩子不禁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越发的用原本已经不太厚实的被子将自己使劲的裹了裹，好从这被子中多汲取些温暖。

    被大汉一吼，几个小家伙将自己裹好后，顿时不敢再往下继续说些什么了。于是黑黢黢的帐篷里依旧只剩下了呼噜声，磨牙声，放屁声，和床板马上破裂的吱呀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家伙渐渐的也融入到了这呼噜声中。

    至于幺娃儿?，将他的破棉被紧紧的裹在身上，脸上则露出淡淡的微笑。对未来虽然也有彷徨，不知道前面的路到底有在哪里。毕竟这年头能够吃上饱饭哪里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地方？只觉得现在的一切挺好——真的都挺好……

    夜露正浓，酣然梦中无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