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内，我见到了一个跟我一样的警察，为什么说跟我一样，因为我们看起来差不多大，但是风霜在我们的脸上刻满了印子，他的脸上尽是疲倦，可眼里却放着光芒，我痴痴地看着他破旧躯壳下的意气风发，苦涩浸满了我的口腔。

    “我叫刘宁，这是你第一次知道我，但不是我第一次知道你。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他重重地呼吸着，又像是在抑制情绪，似乎我出现在这里让他也感到安宁。

    “我不知道，但是你很厉害。”我由衷地佩服他的毅力，这些年我和狗子跑了那么多地方，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是看到他的样子我也知道，这个过程一定很漫长。我忍不住笑出了声，旁边的警察伸出手指着我想要严厉地呵斥我，被他伸手拦住了。

    “我走破了不知道几双鞋，磨破了不知道多少次嘴皮，搭档都换了好几个，为了找你差点被革职，你能到今天才被抓，靠的不过是投机取巧，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刘宁站起来为我倒了一杯水，旁边的警察看到他的动作愤愤地握紧了拳头，我实在不知道，我跟这个人素未谋面，他干什么这么恨我。

    “我不是聪明的人，我没读过什么书，我只是想吃饱饭。”竟然有人这么在乎我的行踪，可惜了。

    “请你注意端正你的态度，事到如今你最好老老实实的交代，这些年你都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情，我还能为你争取宽大处理。”旁边的警察再也忍不住出声谴责我。

    “什么宽大处理，我今天坐在这里，明天就躺在土里了，你们都把我抓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我低头盯着腕间冰冷的手铐，一根手指扣着另一个根手指。

    这些年说了无数次不认命，但是我走的每一步都是我的命，怨不得谁。

    “我跟了你很多年，你家里的事儿我也差不多都知道了，你娘，你爹，还有那些同伙，基本都查了个底儿朝天，我可以说比较了解你的。”他搬了个凳子坐到了我的面前，我感受到他的视线，仍不愿意抬头。

    “你们只是命好，没有监控，我早就过上了新生活。”我说错了吗？如果不是时代在发展，我肯定已经改过自新了，怎么会被抓。

    “你过不了新生活，我这么给你说吧，你骨子里的毛病改不了，没有人教过你应该怎么做，他们没让你继续读书是最大的错误，我们调查到，你那段时间学习成绩还不错。”刘宁双手交叉，放在了我双手的对面。

    “读了书就都能改变了？怎么在你们眼里，读书人是不犯错的，你们吃枪子的都是农民啊？”我故意的，我知道他们纪律严明，我说出这种话就是故意恶心他的，但是我说的不对吗？这些人难道都没有错吗？

    刘宁看着我的脸微微皱起了眉头，他倒是不怎么愤怒，反而打量着我，半晌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们的国家很大，人也很多，人一多，事情就多了，我这么说你明白不？”他抬头凝望着正前方的小窗，那窗里正向屋里挤着阳光。

    “先有国，才有家，先定国，再安家。你的眼里只看到了眼前的不公平，却没有看到在不起眼的各个角落里，正有人埋头苦干着就为了打消这样的不公平。我们个人的力量是小，可是每一年我们都在不断地壮大着这支队伍的力量，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了我们当中，越来越多的不公平正在被慢慢消灭。读书不能直接消灭不公平，读书能让人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什么事怎样做，什么事怎么做会更好，读书能让不公平被人了解，只有了解，才能打败。”刘宁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远，我的愤怒拔地而起。

    “读书有用，你们那么多人咋不来救我呢？那我呢？我等着？凭什么我就得忍受着这样的日子？你们为啥不先来救救我的姐姐呢？为啥不能给我一口饭呢？”我扯着手铐砸着桌子，怒吼着向他宣泄我不满。

    “所以我说他们没让你继续读书是最大的错误，因为你还没学到最关键的一步—知识改变命运。”刘宁的表情刚开始有一些怪异，很快又温和了下来，他面向我拉过我的手掰开我的手指，让我两手摊开，让阳光照进我的手心里，他的手指一笔一划地在我手心里画动着，我不认识他写的东西，不想开口说话。

    “苗计，我现在带你重新过一遍你的人生。”刘宁的话像温和的牛奶缓缓流进碗里，有点暖和。

    “社会发展中难免会出现难以立刻解决的难题，只能靠一代又一代人去努力，才能改变更多人的观念，我无法安慰你。”我冷笑一声，他仿佛没有听到一样继续说着。

    “你距离改变命运最近的一次就是你读书的时候，你知道如果你继续读书会发生什么吗？你会以优异的成绩毕业，顺利进入初中读书，我相信你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顺利读完初中。”刘宁试图引导我去幻想那不属于我的人生。

    “没钱继续读。”我冷不丁想给他泼凉水。

    “苗计，你知道吗？你可以向国家申请，国家会帮助你、支持你，让你读书，只要你是认真读，只要你想读，我们的国家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想要上进的孩子。”刘宁的眼睛里又绽放着光芒，我今天已经躲避过太多次他的眼睛了。

    “你有能力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你可以回到家用合法的方式重新安葬你的姐姐。那么之后的事情就都不会发生了。”刘宁看着我，此时此刻的他又沉重地叹息了一声，这样的人生是幻想出来的，不是真实发生的，他有些可惜。

    “刘警官，我当年在地里跑步的时候，我姐姐就在后面追着我，她想让我停下来把鞋子穿上，但是我觉得不穿鞋更舒服，所以我就一直跑，我俩跑的时候呢，踩坏了不少东西，但是我没停下来，停下来不仅要穿鞋，还要挨打，我只能一直跑，跑到太阳尽头。”我陷入了回忆，那个金灿灿的午后。

    “后来一直到天黑我也没穿上鞋子，可是我跑美了，姐姐拿的鞋子也没脏，就是我还是挨了顿打，不过我心里美着呢。”我对着刘宁笑了。

    “我不喜欢穿鞋，鞋子干不干净对我来说无所谓，我想要跑，就算我知道跑完回家还有挨打，但是在这个过程中，谁还能比我更自由、更快乐？带着结果去做一件事，比未知的探索更有动力。”我眯着眼看着刘宁，用舌尖顶着上颚，扯动脸颊笑了。

    “你这样，跟你爹娘有什么区别？”刘宁凝重地敲了敲桌子，我的心发出了回响。

    “你伤害了自己的母亲，卖掉了自己的妹妹和孩子，你抢劫、盗窃、杀人，无恶不作。你说世道不公平，可是你就是千万不公平中的一种，你成为了别人的噩梦，你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毁掉了谁本该幸福的人生，你不正是公平这条道路上的吸血鬼吗？”刘宁的话掷地有声，字字刺穿我的身体。

    “现在说这些干什么？”我耸肩，又被人按着坐直。

    “当年如果有人能来教你，你今天就不会变成这样，你缺乏一个正确的引导。”刘宁迎着光站了起来，我无法直视他，只能眯着眼睛从指缝里看到他笔直的背影，他向前走去，拿过那张桌子上的纸笔，然后站在我面前为我挡住了阳光。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但是我希望你知道，教化规劝你不单是流程，而是我发自内心想要这么说，跟着你很多年，我也算是你半个没见面的朋友。”刘宁不管我怎么表态，他都像烧开的水放置温热后一样熟厚，温和，他就静静在那里，等待被靠近，被融入身体里，他很自信。

    “我希望你坦诚交代，你可以像讲故事一样说给我听，我就是你的听众。”刘宁引导着我，他的期待让我又忍不住想笑，我今天已经笑了太多次了，我有些开心。

    “刘警官，你让他们都出去吧，这个故事估计有点长，我可以慢慢讲给你听，你最好有时间。”

    我收敛了笑意，示意他坐下。

    ......

    “我讲完了，你可以走了。”我看着对面的这个女人，她的眼里含着悲悯和些许的恐惧，我站起来想要跟她握手但是被两旁的狱警拦了下来。

    “报告，70972请求回监。”

    我转身再穿过长长的走廊，再经过一道道铁门，回到我本应该待的地方，我的时间也不多了，我有预感。

    行刑那天阳光特别好，刘警官和那天那个警官送我去的执行地，他帮我扎紧了裤脚，为我套上了头套，我是有些紧张的，第一次被枪决，不知道疼不疼，当我这么说的时候，我感受到了刘警官的无奈。

    尽管我眼前看不到什么东西，我仍然想起了狗子的话。

    “狗子，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啊？就是，感觉浑身都没有劲，但是又感觉有劲，想睡觉，脚底轻飘飘的，心里想跟前有一条路要走，要是哥你那天不救我，我可能就上路了。”

    “嘭——”世界都安静了。

    “诶，刘师哥，他说他有个姐姐，可是资料里没查到啊，他户口本上也没有，村里也没人说啊，你咋不问呢？”

    “一个赤身裸体的人只要有一个面具就能肆无忌惮地在街上游走。”

    “啥意思啊？师哥！你等等我......”

    我叫妙子，谢谢你看完我的一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