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3日，天气晴。

    在这个炎热的夏季里，空气闷透了，正午气温离奇的高，天中心的太阳大得仿佛能随意晒死一群虫蚁。

    县城中心的老街附近，柏油路段被烤得软绵绵的，路边梧桐叶繁密，却打着卷，蔫了吧唧地挂在树枝上。家家户户紧闭门窗，躲在安逸的空调房里不肯出来，街道上冷冷清清，只有知了拖出有气无力的长音。

    天气炎热，十字路口处正有一名学生躲在一片光影斑驳的树荫下，手扯衣领不停地扇风散热，目光一直钉在远处的红绿信号灯上。

    绿灯亮起，他立即箭步冲过长长的斑马线，朝斜对面的银行跑去。

    李铭推开门，凉气迎面扑来，瞬间抚慰了烧红发烫的皮肤。

    瘦削的身形走进去。

    李铭身后的玻璃大门忽而关上，彻底隔绝外头气势汹涌的火蛇。

    银行周日没人上班，只有ATM机仍在运转，来自助服务区取款的人不多，七八个穿着各式各样的条纹短袖的中年人，已经排成了一条不长不短的队。

    在这个大热天里，他们都忙着给自家孩子取学费。

    李铭走到队伍最后排起了队。

    尽管已经进入凉快的空间，该流的汗还是要流，额角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掉，李铭的浅蓝色T袖后背洇出一小块深蓝印子。

    所幸酣畅地流完汗后，他偏高的体温就慢慢降了下来，身体一时还有些发冷。

    取款流程说难不难，说简单对于一些没用过电子器械的中年人来说也不简单。

    一个小时之后才轮到李铭进去。

    按照指示操作了几分钟，李铭抽出银行卡，同一沓红钞一并装进了帆布包内部隐蔽的隔层里，右手心仍留着一张取款凭条。

    胳膊抵开防护门，李铭边往来时的方向走回去，边目不斜视地看起凭条上的内容来。

    走到门口处，他停下脚步，空着的左手握住推杆正准备推开玻璃门，然而他还没使劲推，下一秒就有一股力自外而来。

    李铭惊神，下意识抬头，却被头顶上眩目的光芒照瞎了一瞬眼。

    他闭着眼一个劲儿地后退，脚下却猝不及防趔趄了一下。

    重心失衡，他就快摔了。

    然而就在此刻，门缝外突然伸出来一只宽大的手，稳稳抓住了李铭胳膊，拉着他往上带。

    李铭摇摇晃晃稳住身形，但是，由于惯性，脑门碰到了一块触感很结实的不知名物体。

    有那么一下，李铭一颗圆溜溜的脑袋像皮球似的水平面弹了一个来回。

    等到眼睛勉强可以适应强烈光线，李铭眯开条缝，就见面前站着位又高又瘦的男生，高中生模样。

    视角往下，脚下鞋尖与鞋尖相对，一新一旧，一贵一廉，再往右，胳膊依然被人拉着。

    不知道是不是靠得太近了，空气流转，跟前人身上一股淡淡的草木香飘散，随着空气吸进鼻腔。

    是很清新凌冽的一种味道，意外好闻。

    现在是下午一点多，银行内已经没什么人了，空旷的大厅里安静得过分。

    滴答滴答，挂在白柱上的时钟响了一下又一下，秒针转动的声音格外响亮，像是近在耳边。

    感知猛然放大了好几倍，李铭甚至可以清楚感受到一呼一吸间缓慢流淌着的空气。

    直到对方出于礼貌松开他的手，并单手把侧边的门完全推开以求站远保持正常社交距离，一切才变回原始状态。

    “谢谢。”李铭原想正对着男生脸说，但明晃晃的光线透过一条笔直肩线大喇喇照在脑门上，几番挣扎后，放弃了抬头。

    男生很有个性，什么话也没说，径直走开了。

    他走后残存的香气立刻被排风机吹散，没有一点痕迹，仿佛从未来过。

    李铭愣了片刻，缓缓望向那道朝自助服务区方向去的背影。

    男生白T黑裤，腿型修长比例好，放眼望过去就觉得人很高，一米八多的个子，身形健瘦，背挺得笔直。

    李铭下意识反观自身，他穿得说不上好也说不上破，反正全身旧旧的，风格还有些幼稚，毕竟是初中买的几十块便宜货，为了省钱才穿到了现在。

    原本洁白的衣料早被李铭洗成暗色，裤子膝盖处有些鼓包，因为经常框进衣架里，胯部两边还有小凸起，但让衣角给遮住了。

    原来对比真的会有伤害。

    李铭带上厚重的门，低头扑进热浪里，他越走越远，最后成为久久停于银行门前空地上的、某辆红车后视镜里的一个小点。

    38度的高温仿佛要将这辆车炼化，连带着车内的温度不断上升。

    “热死了！”主驾驶位上的女人狠狠啧了一嘴，鲜艳的美甲烦躁地敲击了几下制冷键才像是撒完气罢手。

    不一会儿，空调起了作用，发挥最大效力制冷。女人恢复一点好心情，打开化妆镜，脸对着镜子补起了口红。

    小巧的镜片映射出浓妆艳抹极为张扬的一张脸，还有一头茶棕色波浪卷。

    似乎是觉得车里太安静，她慢悠悠伸出一只手按开电台。

    “注意防暑！未来一周，我国多地将迎来高温天气。预计从8月23日起，吉夏、宁海、安咸等地区将持续迎来高温，最高气温可达39℃，局部地区突破42℃。”

    官方男音正播放着高温预警，突然，副驾驶门被认人用手打开，一位男生坐了进来。

    也不知是触碰了什么机关，咔哒一声，陈淑仪关上镜子，口红塞进亮闪的高奢包包里，猩红的唇开始不停抱怨。

    “这是什么鬼地方，落后成这样，停车场都没有，天这么热，就这么光秃秃地晒着，万一把我的车晒坏了怎么办？”

    “花了这么久时间在这，又是看这又是看那的，真操了我不少心。热得要死，妆都要脱没了……”

    男生不说话，陈淑仪也没指望他开口。

    “学费竟然还不能电子支付，真是稀奇了，害得我白跑了一趟学校，等会还得去。早知道你爸让我来这儿我就……”

    话音未落完，她立刻被冰冷反驳。

    “他不是。”

    气温骤降，如果说车外是酷热，那么车里面就是寒冷的，冷到能让人不自觉哆嗦。

    一阵沉默，场面一度不再适合进行对话，陈淑仪利落闭嘴，启动汽车引擎上路。

    四十分钟后，李铭步行到家，这时的他已然热汗满身，双腿发硬，他在家坐了十几分钟，之后就又出了一趟门。

    一中这几天是报到的日子，明天开学，他现在要去学校交学费，以现金的形式。

    清平县并不发达，比起城市里正流行使用的电子支付，这儿的人更喜欢把钱握在手里。

    日势高涨，太阳高傲地挂在蓝天上，李铭压低脑袋，尽量避免强光直射眼睛。

    为了九月的开学季，学校做足了招生准备，又是在校园内到处摆设招生的海报，又是打开东南西北四方校门以便于开私家车带学生来报名的家长入校。

    从离家最近的西门进校，没走几步，李铭忽然被停在不远处的一辆显眼的红车掠夺了视线。

    那车实在突兀，与这地方格格不入，想不去注意都难，车身崭新锃亮，外观不仅酷炫，且设计新颖，无疑是市里来的。

    不知道是哪位有钱人家的少爷来上学了。

    李铭浅浅看了一眼，随即绕开黑车上坡。

    在他身后不远处，依偎于超市一旁的阴凉小路上，一双长又细的美腿大方从里迈出。

    这双腿骨感、肉感融合得恰到好处，踝骨凸显，配合脚下熠熠发光的黑高跟，性感又魅惑，视角往上抬，女人腰间嵌进银包上的亮钻纷纷闪烁起来，奢靡之气十足。

    陈淑仪撩了撩垂颈的卷发，鄙夷之气溢于言表：“这是什么破地方，低级的住宿条件，不及之前学校的十分之一，单人间都申请不了，别住了。”

    “你爸，不是，你叔叔看中了银山社区那儿的小别墅，说是要买下来给你住，等会弄完我们就过去……”

    “不去。”两个字淡淡地从陈淑仪旁边那位男生的嘴里说出来。

    “干嘛不去？”

    男生沉默，加快步伐。

    陈淑仪耐心有限，火气上来了：“你倒是回话呀，就这么对待你姑姑的吗？”

    “你自己瞧瞧，一天天的不说话就知道当哑巴，要不是收了你爸的钱我才不会管你！”

    她之后又谴责了一大堆有关他的罪行，然而男生一句没理，自顾自坐上了车后座。

    西门一带大多是男生宿舍还有一个超市和食堂，教学区在偏东门的位置，走过去至少要花十几分钟，路程不短但也比较长。

    路面由坡路转为平路之后，周围的建筑也发生了变化。

    两侧高大到可以遮天的梧桐树，不远处较为显眼的空地上放置了巨大一块雕刻着“明德创新”四个大字、还是鲜红行书体的大理石，据说是02届一班的学长学姐们为了回报母校合资捐赠的，以及施工中的新女生宿舍楼——这里昔日曾是一片废地，如今已经出现高楼的雏形了。

    变化好快。

    李铭愣神中，一辆车唰地从身侧开过，尘土霎时满天飞扬，与干净的空气混为一体。

    这地狗待了都得呛两口，更何况人。

    李铭一时难以呼吸，边皱眉目送车屁股驶远，边捂住嘴巴鼻子逃到了一边去。

    天际蔚蓝，白云不见踪影，只有一枚火球顶空。

    教学区场地宽阔，花草树木样样都有种，运动、休闲场所也是样样都有建，还建了不少，像什么篮球架啊乒乓球桌啊凉亭啊长椅啊什么的，建得最多。

    在人都难以招架的酷热夏日里，这些东西味道也是最大的。

    塑料、橡胶和油漆等刺激性材料因为长期处于烈日下，一股烧焦刺鼻的气味被激发出来，成片弥漫在闷热的空气中，难闻得快要让人窒息。

    而水泥路也因被暴晒许久，劣质的鞋底逐渐扛不住高温。

    像是赤脚走在滚烫的碳板上，李铭不由得提速，终于在百米后拐弯进了一栋教学楼。

    上了二楼，感觉浑身如同被黏乎乎的糖浆裹住了的李铭临时起意去了厕所。

    学校厕所采用的是内外两层的设计，外层是一层过渡空间，安了一排水池专门留给学生，主要是洗手洗脸或者整理衣衫，

    受高温天气影响，李铭洗脸洗得粗暴又急切，一捧捧水直往脸上泼，身上湿了一大块，眼睛里还进了不少水。

    整栋教学楼都是空荡荡的，下午一两点正是太阳猖狂的时候，没人愿意这个点出来。

    李铭退开水池边，人横着把路给挡住，紧闭双眼，用手抹掉脸上多余的水珠，继而双手大敞，甩了起来。

    突然，啪的一声，像是打到了什么东西。

    李铭驼着背转身，发现身后突然多了个人，穿着白衣黑裤，只是衣摆处的有个掌印尤为显眼。

    那是他刚刚打上去的。

    “……”

    “不好意思同学，我不是故意的！”李铭麻溜地弯腰道歉。

    他怎么这么不小心？

    李铭抿住唇，心中懊悔。

    受害人没说话，一度沉默着，让李铭不由得多想。

    他想，这位同学会不会不管三七二十一，猛地揪起他的衣领大发雷霆……

    场景在脑海中的搭建简直像开了三倍速一样，只用了几秒钟的时间完成。

    不知道是因为厕所里面太阴了导致的自然反应，还是吓的，李铭陡然抖了一下，赶忙弯低腰，弯成标准的九十度，两只手分别捏住膝盖包，又真诚地说了句抱歉，样子畏畏缩缩的。

    本来就是自己占了公共区域，不管男生说什么李铭都挨了，令他出乎意料的是，这位同学居然一声不吭地走了。

    李铭搓了搓眼皮试图睁眼，结果额前被水打湿的一绺头发突然凝了一滴水掉下来。

    正中右眼心，双眼都闭了回去。

    李铭蜷缩着身子走出厕所，左眼勉强撑开一条缝侧目望去。

    斜对面的楼梯上，那个被自己失手打到的同学正不疾不徐地上着楼。

    那道掌印印在衣服前面，同学的衣服后边儿依然是干干净净的。

    大脑似乎对这道背影十分熟悉，李铭凝思片刻，在脑海里搜寻起了相似的背影。

    因为不久前才见过，短时间内很难忘记，银行里的那道身影逐渐与之重叠。

    李铭还想再看一眼彻彻底底确认一遍，谁知人已经上楼了，一点影子都没有。

    仿若幻觉。

    事被暂时搁到一边，李铭出厕所后拐了个弯儿去办公室。

    距离开学还有一个星期，这个时候办公室的人不多，除了顶楼正帮重点班补课的老师，和坐镇二楼、负责开学报道的年级主任之外，其他的办公室里则都是空荡荡的一片。

    李铭跨过门槛，目光横扫半圈，眼神一下就锁定了右侧最里排靠外的一张办公桌。

    那里上方正突起着一顶头发稀疏、算是比较惹眼的脑袋，是年级主任没错了。

    李铭抬脚走了过去。

    空调安在角落里，冷气开得很足很低，一走近，李铭就切身感受到冻皮的冷意，胳膊上泛起密密麻麻的疙瘩。

    他礼貌表明来意：“周主任，我来报到。”

    “几班的？”

    “高二十一班。”

    “在这张表上签字。”桌面上摆满了一排签到表，周主任抽出十一班的推到准沿，并在上面放了一支笔。

    “好的。”

    李铭依言拿起笔和表，从表上找到自己的名字后在最后一栏打了个勾。

    他递回去，又从帆布包里拿出一叠红钞，双手递上，“老师，学费。”

    周主任接过，两指沾了点口水开始数张数，没一会，他便开口：“可以了。”

    李铭：“啊？哦。”

    前后两分钟不到却包含了李铭几个小时的劳动成果，速度实在是有些快了。

    他还以为至少会在办公室里待上个十几分钟呢。

    毕竟中午十二点就出门了。

    李铭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像是把精气神也吐了出来，倏然间李铭身体就没个正形了。

    他肩膀一垂，转身后如同行尸走肉般的迈开了腿，神情恹恹地看着脚下的荧光石地板。

    狭窄的视野边缘外，突地冒出来两双大长腿，速度极快地逼近李铭。

    李铭停住身，下意识仰头。

    如高空坠地，失重感油然而生。

    迎面走来一位成年女性，嘴角噙着笑意，一身酒红色包臀短裙加红底黑高跟，成熟张扬的气息溢满这一方空间。

    她旁边是个高高瘦瘦的男生，人很板正。

    只来得及瞧上这位气场庞大的女士一眼，李铭立马别开脸识趣退到一边，主动让出拥挤的路道。

    不知是空调温度太低，还是因为看到了一副极具攻击性的长相，李铭牙关明显打着颤。

    让完路，李铭争分夺秒地跨出了办公室大门，他扒着门对面的楼梯扶手，回头看了最后一眼。

    熟悉的背影，有钱的人家。

    原本打算如果再遇见就会上前道谢的李铭在这一刻果断放弃了。

    除了一文不值的口头感谢，他没法用金钱报答那个男生。

    所以还是不要自取其辱了。

    李铭虽然这么想，心里猛然还是生出一分遗憾。

    他连那个男生的长相都没正眼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