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当初魏无羡给秦愫的符纸,其实有两个用途。
一,写上内容烧掉,对方手里也会有一张符燃烧,就能看到相同的内容。
二,直接烧掉,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一定范围内能锁定对方的大致位置,用以紧急求救。
所幸,凤来镇距离兰陵城并不远。
秦愫拿到符纸后,分了一半给竹月,这是她在夜猎中得到的宝贵经验——不会把所有东西都放在自己身上。
而金光瑶抓到她们后,并没有搜竹月的身,所以当邵伦出现而秦愫接触到竹月后,就悄悄地用灵力将竹月袖中的符纸全部点燃了。当时金光瑶关注战局,而她施了障眼法,居然成功传递了信息——接近一半的符纸全被点燃,显然十万火急,果然魏无羡及时赶到了。
让秦愫惊喜的是,蓝忘机也跟他在一起,而晓星尘和宋岚竟也来了。她简直觉得自己何德何能,竟能惊动这样四个人一起来救!
不过这档口也顾不得一一感谢,秦愫处理了温宁的伤口,就去帮忙治疗竹月和邵伦,眼见晓星尘沉吟不语,她不免紧张:“怎么样?能治好吗?”
晓星尘道:“竹月姑娘伤口较深,要费些心思才能不留疤;而邵公子被伤到了心脉,需要好好调养两三年,否则会有损修为。”
秦愫略略松了口气,只要能治就行。邵伦却问:“那我这两年还能夜猎吗?”
晓星尘道:“最好不要。就是稍大的动作也尽量避免。”
邵伦脸色灰败:“那不就跟个废人一样。”
晓星尘道:“并非如此。日常起居和动用灵力修炼都没有妨碍。邵公子身体底子很好,也许完全恢复用的时间还会更短。”
邵伦将信将疑,似乎受到了点安慰,又问:“这么重的伤要养那么久,是不是会花费巨大?”
修仙这条路,也是烧钱的一条路,提升修为的天材地宝虽因人而异,但是常用的灵剑灵丹都价值不菲,更别提各种药物了。看邵伦的装束也不是很有钱的样子,会担忧花费也正常。
秦愫前世很不知民间疾苦,这辈子在乱葬岗住过,又在夜猎中见识了不少风土人情,倒是很理解他的顾虑,忙道:“邵公子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医治的费用都该由我承担才是!请你一定不要推辞,给我个表达谢意的机会!”
邵伦明显想拒绝,但在秦愫诚挚的一再恳求下,还是接受了好意,道:“惭愧,实在没帮上忙……”
竹月已经包扎好了,因为伤在下巴吐字有些不清,却认真道:“我的眼睛是邵公子救的,我永远感激您那一剑。照顾您养伤的事,就交给我吧!”
邵伦终于有了点“自己做了挺了不起的事”的感觉。
因为他的伤不宜移动,晓星尘建议在附近找个地方暂歇,正说着只听宋岚喝道:“住手!”
原来他们擒住金光瑶和苏涉后,只是封了灵脉,并没有捆绑束缚。这会儿功夫,金光瑶也给苏涉包扎了手腕的伤口,偷偷摸摸不知想搞什么动作,被宋岚一语喝破。
金光瑶一看所有人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了,知道逃走无望,忽地重重一跪,冲着秦愫膝行几步,道:“阿愫,我知错了,不该鬼迷心窍想要你家法宝。我保证我以后绝不会对前尘镜有任何觊觎之心,也再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你就算不念往日情谊,也看在我救过你的份上,看在我向来待你不薄的份上,就放我走吧!”
刚才还对她喊打喊杀,转眼就这样卑躬屈膝求恳,这人脸皮之厚简直让所有人大开眼界。
而听他提到“救命之恩”,秦愫不由看向蓝忘机等人——如果只看今生的因果,好像确实是她不地道似的,没有怎么报恩,还莫名其妙对金光瑶恨之入骨。这瞬间,她很担心别人误会自己。
好在,金光瑶这样品行不端的人,早已失去了所有人信任。
就连躺在地上的邵伦都嘲讽他:“呸,大丈夫死则死矣,摇尾乞怜,让人不齿!明明婚姻之事讲究你情我愿,人家姑娘不嫁你,你苦苦纠缠挟恩求报,还好意思说‘不薄’?就在刚才,你还惦记着姑娘家里的法宝,逼着她去给你偷出来,这也算‘不薄’?秦姑娘,我劝你再去查查当年的事,他这种人会冒险救人?八成是假的!”
金光瑶气得差点说不出话来。他虽然干过许多坏事,但终究是做过几件为数不多的好事的,居然被邵伦这样张口就来的否定了!
他急道:“阿愫,你不能恩将仇报呀!”
秦愫长长一叹,道:“你确实救过我,也曾待我很好。可昔日恩情,抹不平今日的一切。”
魏无羡眼见他一直纠缠,道:“金光瑶,这里的苦主不止秦姑娘一个。你伙同苏涉给金子勋下咒,又策划在穷奇道截杀我,这笔账还有的算呢。”
金光瑶本想着秦愫心软好说话,想求她放了自己,没想到这个煞神也要来算账。此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声下气,道:“穷奇道截杀之事,我都是听父亲指令做事,并非有意要害魏公子。好在魏公子吉人天相并未出事,而我如今也离开金麟台,再也不敢有对魏公子不利的心思,魏公子大人大量,饶过我吧!”
魏无羡简直被他的说法气笑:“我能活下来,是我自己本事大。没道理你要害我的时候毫不留手,被我寻仇的时候就让我大人大量。敢作敢当,很难么?”
苏涉见他咄咄逼人,高声道:“给金子勋下咒的事,都是我一人所为,跟金公子无关。这些,我在金麟台已经说过一遍了,你要追究,冲我一人来就行!”
魏无羡冷笑:“你倒挺有担当。”
苏涉道:“金子勋那种目中无人之辈,我见一个杀一个!”
魏无羡道:“你下咒的原因,到金麟台上跟金子勋的家人说吧。”他转向金光瑶:“正好,赤峰尊也在金麟台。”
金光瑶听到这个,顿时脸色发白,猛地转向了一直没说话的蓝忘机,求告:“含光君,你帮我说句话呀!我……我跟赤峰尊的恩怨一言难尽,但我从未想过要害二哥!看在二哥的份上,你放我一条生路吧!”
蓝忘机道:“发现你用邪曲暗害赤峰尊时,兄长就说过,‘二哥’这个称呼不必再叫了。”
金光瑶道:“我知道二哥……泽芜君生气,当时情况紧急,我来不及解释,可我确实有苦衷的……”他顿了顿,眼见众人都无动于衷,知道卖惨无效,转而道:“再说,当年云深不知处被烧毁,泽芜君逃亡在外,是我甘冒奇险救助与他;你们蓝氏重建云深不知处,我也一直说服父亲鼎力相助。我就算对不起聂明玦,对不起许多人,但我从未对不起姑苏蓝氏,从未对不起二哥呀!”
三尊的那些恩怨,现今修真界可说人尽皆知。邵伦听他竟能这样狡辩,简直忍无可忍:“金光瑶,这话你是怎么说出口的?整个修真界都知道你篡改了泽芜君传给你的清心玄曲,去害赤峰尊。还好这事没成,要是做成了,泽芜君要背一辈子的黑锅。这样把义兄陷于不义之地的做法,怎么不是害他?不是在拖整个姑苏蓝氏下水?”
金光瑶无从辩驳,干脆不理:“我当年确实是救了泽芜君的!”
蓝忘机道:“正因如此,兄长才数次在赤峰尊面前为你说话。甚至你篡改清心音之事暴露,也是因为兄长阻拦,才让你得以逃走。时至今日,兄长不可能再为你求情。”
眼见邀恩也无效,金光瑶越发恳切起来:“我愧对二哥,也不敢求他相助,只求死前再见他一面。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必须亲口对他说。含光君!蓝二公子!忘机!求你看在我救过你大哥的份上,让我见他最后一面!”
他语声哀切,听着着实可怜。唯有秦愫见过他翻脸如翻书的样子,提醒道:“含光君,此人说话不可信。”
蓝忘机示意她放心,道:“兄长此刻,就在兰陵。”
金光瑶心中一喜,却听他继续道:“他和赤峰尊即刻便到。”
希望的曙光未及亮起,旋即熄灭。金光瑶颓然坐倒,实在没想到这两个人在一起,而有聂明玦在,他恐怕很难再打动蓝曦臣,终究还是死路一条。
而直到这时,秦愫才从他们口中,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金光瑶和苏涉之所以在凤来镇,就是为了去金麟台。其实去年金光瑶被逐出家族后,曾悄悄回去见过金光善一面,父子谈了什么不得而知,但很明显金光瑶对这个父亲心生怨恨、伺机报复。
而最近,因为聂明玦给金氏的压力过大,金光善隐隐透出放弃薛洋的想法。金光瑶知道此事后,冒险潜回兰陵,试图从地牢中救走薛洋。
这件事被金夫人查到,暗中传出,于是聂明玦蓝曦臣等人都赶了来,蓝忘机也通知了晓星尘和宋岚,所以大家齐聚兰陵。
他们在傍晚赶到金麟台,就得到一个不好的消息——薛洋逃走了。
戒备森严的金麟台地牢,在有预警的情况下,居然还出了这么大纰漏。闻讯赶来的常萍简直要暴走,当下抖落出兰陵金氏私下里对他威逼利诱,试图让他不再指证薛洋的事情。
有赤峰尊在,金光善也不能拿常萍怎样,只能承诺会尽力帮常萍捉到薛洋。
就在魏无羡等人会合,商量如何捉拿薛洋时,收到了秦愫的求救,于是一起来到这里。
所以,晓星尘也有话要问:“金公子,薛洋现在哪里?”
原以为自己的隐秘行事,居然都被查了个底朝天,金光瑶也不做宁死不屈之态,颓然道:“我确实安排了计策帮薛洋脱身,只是他逃走后并没有来这里会合,我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魏无羡和晓星尘交换了个眼色——他让温宁四处查探过,薛洋确实不在这里。但是金光瑶说不知道他的去向,他们却是不信的。
晓星尘道:“薛洋小小年纪恶贯满盈,金公子切莫执迷不悟,包庇于他。”
金光瑶道:“我确实不知他在哪里……”
一句话未完,就听门外有人低喝:“死到临头犹不悔改。”
声音不高,却如闷雷滚滚而至,一股山雨欲来的威压就到了眉间。而金光瑶更是浑身血液都瞬间冰凉,转头看时,就见两道人影大步而来,当先一人身材高大气势夺人,正是他平生最怕的聂明玦。
众人纷纷见礼:“赤峰尊,泽芜君。”
蓝曦臣一一回礼,聂明玦只随意点头,目光扫过金光瑶苏涉,金光瑶脱口道:“大……大哥。”
聂明玦居高临下看着他,片刻后,道:“你残害无辜、暗杀义兄,死里逃生却不思悔改,连生身父亲也要谋害。事到如今,还有何话说?”
弑父的罪名太大,金光瑶暗地里的打算被突然揭破,一时惨白着脸冷汗涔涔,竟说不出话来。
聂明玦也不跟他废话,右手轻抬,霸下锵得一声自动出鞘,直冲金光瑶而去。
霸下去得极快,毫无余地,但金光瑶早有准备,紧急关头就地一滚,滚到了蓝曦臣脚边,叫道:“二哥救我!”
霸下静静悬在空中,并未追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蓝曦臣身上,他面露不忍,轻轻一叹:“阿瑶,事到如今,我……救你不得。”
金光瑶急道:“二哥,二哥!看在我救过你的份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我知错了,知错了!我谋害大哥,都是因为金光善授意,我急于讨父亲欢心才酿成大错!我再也不敢了!求二哥救我!”
蓝曦臣依旧叹气:“数月前在清河,我拼着大哥怪罪救了你最后一次。没想到你不知悔改,依旧要害人……”
金光瑶恨不得以头抢地:“我已经悔过了,绝对不会再伤害秦姑娘了。二哥,你再相信我一次。”
蓝曦臣轻轻摇头,金光瑶还要再说,聂明玦道:“你谋害生父,又怎么说?”
金光瑶低垂的眼中满是恨意:“他……他……我为他筹谋奔走,尽心竭力,本以为他对我多少有点父子之情,谁知阴谋败露,他就将我弃如敝履、逐出家族。这样利用我压榨我然后毫不犹豫牺牲我的父亲,我如何不恨?大哥,二哥,你们一出生,都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深得父亲的爱重和栽培,怎么会懂我被父亲冷待、利用的心情……”
聂明玦不耐听他狡辩,截断道:“难道你不是想杀了生父,然后设法回到金氏,谋夺宗主之位?”
金光瑶猛地抬头:“我——”看到聂明玦凛然生威的眸子时,那“没有”两个字突然被卡住,竟说不出来了。
聂明玦根本不是来听他辩解、查探真相的,他只是来杀他的。他认定了自己是个奸诈险恶之人,任何辩解在他面前也都苍白无力。
“二哥……”他宛如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又回过头。
晦暗灯光下,蓝曦臣的面目悲悯又痛心,却无半分动摇。金光瑶和他相识多年,上一次见到他这样,还是在射日之征中,蓝曦臣亲手杀了几个出卖盟友的修士,其中一人还与蓝氏有些亲缘。刹那间他醒悟过来,原来在蓝曦臣心里,如今也只有是非对错,而没有恩德情谊了。
原来,他真是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再没人能相帮。
十指插入身前泥土,除了这些他什么都握不住,凄声道:“我在那样凶险情况下救你一命,今日遭难,你为了撇清关系,竟然袖手旁观!”
聂明玦长刀一挥:“纵有一二善事,也难洗你今日罪恶。”
刀尖自金光瑶前胸没入,又从后背穿出。
霸下抽离时,金光瑶重重倒在了地上,浓厚的鲜血在他身下汇聚成一个血泊,他沾了几滴鲜血的脸上满是错愕,似乎没料到聂明玦说杀就杀,让死亡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苏涉发出一声凄厉骇人的惨叫,爬过去扶他:“公子!公子!”
他徒劳的用手去堵金光瑶的伤口,似乎还想救活他,发现根本堵不住那些鲜血后,又是茫然失措又是崩溃大哭:“公子……”
金光瑶的眼珠动了一下,无数情绪在他逐渐凝固的脸上纷杂闪过,最后只留下万般痛恨与不甘,他的视线最后落在聂明玦身上,汹涌的恨意如有实质,每个人仿佛都听到他未出口的呐喊:“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死状甚惨,让正对着他的竹月不由打了个寒噤。
秦愫也有瞬间的茫然,下意识揽住了她。
重生以来,她一直致力改变前世命运,而金光瑶的穷追不舍也让她一度惶惶不安,甚至刚才她还面临着金光瑶带来的死亡威胁。此刻,看到他终于死去再不能兴风作浪,一时间还觉得很不真实。而后,过去那些无助、委屈、恐惧、憎恶,又在这一刻慢慢释放,种种情绪似乎抽空了她的身体,好半天她都懵着,也没注意大家说了什么。
直到一阵细雨落在脸上,才惊醒了她。秦愫慢慢站起身,向金光瑶的尸体走过去。
苏涉已经被带走了,蓝曦臣却在,他低着头不知说了些什么,抬起手,合上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这个人,是真的死了呀!
秦愫真切的意识到这一点,感觉往日的阴影噩梦终于离开,想要笑一下,却酸涩地滴下了泪。
不知过了多久,一柄雨伞遮挡住雨幕,蓝曦臣将伞柄递了过来:“秦姑娘受惊了,莫再受凉。”
秦愫接过:“多谢泽芜君。”
这一刻,并无深交的两个人却似乎心有灵犀般,都能体会到对方复杂的情绪。那是对于同一个人恩仇莫名、无法善终的感慨,也是同样被欺骗被利用的悔恨和后怕,还有对于眼前人死债消的……一丝悲悯……
雨声中,竹月连声唤她,要带着晓星尘他们往客栈避雨。
秦愫应声跟上,走了两步又回头看。
蓝曦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道:“我会把他送回云萍,葬在他母亲身旁。”
秦愫点点头:“雨大了,泽芜君也不要久耽。”
走出废园,远处灯市流光溢彩,属于人间的喧嚣气息近在眼前。
秦愫忽然觉得,这一世金光瑶能葬在母亲身旁,结局已比前世好上太多,许是因为她的阻挠,所以他恶事做得少了,结局就不至于那么悲惨。
也许,这就是天数。
而自己,也走出了跟当年完全不同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