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

    宴席散罢,程挚与沈氏一一送走宾客,这才敢来到偏厅喘一口气。

    今日虽没闹到延秀嬷嬷耳朵里去,但到底人言可畏,程挚有些拿不准,过后圣上那边听到风声,会如何反应。

    可千万别传个永安侯府苛待女儿的名声。

    二人相顾无言,但看对方脸色,都对对方颇为不满。

    终于,程挚还是忍不住先发制人:“夫人可有要说的?”

    同床睡了二十年,沈氏不用想也知道夫君在怪她。便道:“侯爷若是要怪妾身今日误导了侯爷,那妾身认了便是。”

    程挚道:“这是你看着长大的女儿,衣裳是旧的便罢了,你呀你,不该一点也不信她,差点酿成大错!那可是御赐之物,全天下统共两个,今日若是真叫那肖家女随意买了去,那便是大不敬之罪!”

    沈氏幽幽道:“二姑娘的确是我看着长大的,可她还是侯爷亲生的呢……侯爷方才不是也不信她么?”

    “再说说这衣裳的事,时姝及笄后要多置备新衣裳待嫁,肖姨娘在侯爷这儿又得宠,事事都要分一杯羹——那宫里赏的好料子拢共才那么些,侯爷也没说要给她留呀?哎……这到底怪谁呢?”

    “你……”程挚被她驳得无言以对,“可我长年在外为官,而今才得以归京,怎能顾及这么多?又怎知她竟得了圣上青眼?你这母亲当的,连她近日在宫中升了掌书都不知!”

    沈氏道:“那也怪二姑娘不爱与妾身说话呀!前些日子妾身还好意将她说给昭儿为妻,也被她挡了去,这孩子,一直对妾身防备得很……”

    “岳父岳母,不如容小婿也说一句。”时占抬脚迈进了门来,望着程挚,状似玩笑道,“那肖家女儿早有跋扈之名,但今日那肖全,可是半点没有怀疑自家女儿。”

    “再说,岳丈动辄便要在众人跟前使家法,当时不曾留有余地,现下伤了人心,后悔又有何用呢?”

    此话一出,程挚与沈氏便双双说不出话了。

    屋里沉默了片刻,沈氏这才发觉时占是一个人进屋,便问道:“季谋啊,姝儿呢?姝儿哪去了?”

    “哦,方才替小姨子说了句公道话,她听了赌气,先回府了。”时占笑得有两分散漫,“岳母放心,小婿回去自然会哄好她。”

    想到今日时占的表现,沈氏也在心里犯嘀咕。可又想到女婿身份高贵,之前还因着女儿那事没有追究,肯松口娶她,便也只好道:“那好,有王爷这句话,我便也放心了。姝儿这孩子气性大,过几天她与你同去那西北蛮荒之地,你可多让让她,莫要与她一般见识……”

    时占颔首道:“岳父母只管放心,既是娶了她,小婿自也会好好担这份责任。”

    夫妇二人听了这句话,心情终于稍稍好了些,起身送他出去。

    送贵婿刚出院子,便发现有个人立在院中,再一看,竟是程时玥。

    看样子她已经来了有一会儿。程挚与沈氏相看一眼,也不知她是否将刚才的争吵都听了去。

    “时玥,你这是要做什么去?”程挚忽然发现,程时玥肩上挎了个包裹,似是要离家。

    程时玥走到二人跟前,行了一礼。

    “想必父亲母亲已经知道,女儿近日升任掌书,事多繁杂,不日起便要长住东宫,全心侍奉。”程时玥道,“此番是来拜见父母,就此作别。”

    程挚意外道:“那也不急在这一天两天,为父才刚回来,还未和你叙旧,你就这么急着要离开?”

    “没什么旧可叙了,父亲。女儿长大了,自会向前看的。”

    已经晚了。她在心底说。

    过去七年,他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走进她的内心,哪怕就在昨日,她也还对他报着最后一丝幻想,想与他分享她近半年的长进。

    是的,已经晚了,从他宁可下意识相信沈氏、相信肖云月都不相信她开始,从他说出上家法那句话开始。

    程挚一愣,看到女儿脸上的不咸不淡,忽然问道:“……你这么做,可是对为父有怨?”

    “女儿不敢。”程时玥垂眸淡笑,“父母恩,大于天,女儿怎敢有半点意见?”

    “可是玥儿,你今日若这么走了,教别人怎么看我们?”沈氏急道。

    “公道自在人心,别人如何看待母亲,不由我决定。”

    “你……”沈氏气闷道,“你的意思是,你今日一定要走?侯爷,您管管她——”

    “我怎么管?她都拿太子来压我了,我敢叫她不去么?”程挚火大道,“我离去这半年,你不好好待她,如今后悔又有何用?”

    抬头迎着父母二人气悔交织的复杂表情,程时玥假装看不见一旁时占那探寻又饶有兴趣的目光。

    她语气虽软,却释然又决然,仿佛在告别过去的自己:

    “殿下勤政,女儿亦不敢有片刻松懈。”

    “请恕女儿往后不能跟前尽孝。”

    *

    已入春分,四处春意盎然,这城郊的温泉别院也不例外。

    池水氤氲如旧,人却只有程时玥一人。

    那次在这池中,他似乎是见她反应很是不错,便道这池水四季常温,允她可随时来此小憩。程时玥当时红着脸应下,却从未独自来过。

    她一向很有分寸,若不是殿下主动召她,她断然不会打扰。

    可今日,真的累了,倦了。想寻一处无人打扰的地方自己呆着,在脑海中搜寻许久,却发现除了此地,竟无处可去。

    缓缓将疲累的身躯潜入温热的水中,埋下头去感受水流从双耳灌入,耳膜发出鼓动的声响,她闭上眼在水中抱住双膝,如婴儿般蜷缩,再蜷缩。

    她在恍惚中看到娘亲的影子。

    她很想问娘亲,为什么要爱这样一个人?

    将她们留在逐州那么多年不闻不问,一等便是十年。她原以为等到了一家人重逢便好,可重逢时娘亲已不在,而她却发现他身为人父,冷淡、无情,眼里只有他的爵位和官位。

    正如今日宴席之上,父亲只是一味担心侯府的尊荣,自己的脸面,唯独肯为她说话的,竟是未曾深交的外人。

    她以为自己早就麻木了,但此刻混乱而复杂的情绪占据了她的脑海。

    她曾经对这个给她一半生命的人有所期待,而如今最后一丝期待也碎了。

    她也不知圣上为何会突然赐她封号,可又庆幸这圣旨及时来了。

    就像一块长短恰好合适的遮羞布,将她不可见光的私心重新安藏,叫她不必再被人欺辱嗤笑。

    终于灭顶的窒息感盖过了混乱的思绪,她仰头透出水面,在破碎的喘息中大口呼吸。

    阶上似传来窸窣的脚步,程时玥以为是侍女凡蕊,道:“姑娘先去休息,一会儿我自己上去便好。”

    但那人并未依言离开。

    片刻,身后传来淡淡一句,如珠玉作响:“今日生辰,怎么却来这里?侯府无人为你庆生么?”

    身形微僵,程时玥转过头来。

    他今日是一身清风朗月的常服,衣角但却看起来有些凌乱,好像是匆匆赶了一段路而来。

    程时玥还来不及擦干满脸的水珠,却又不愿他看见自己狼狈,索性重新背过身去,闷闷道:“是又如何……殿下是专程来看臣笑话的么?”

    可说完她又意识到,她是臣,而臣子是不配说这话的。

    谢煊倒并不在意,只是似笑非笑道:“你忘了,孤不爱笑。”

    “……所以,也不爱看人笑话。”

    苍天在上,原本她分明是想哭的。

    此刻却被他这句一本正经的话,逗得有些想笑。

    于是谢煊便看着他的委屈小女官泡在池里,皱着小脸,以一种想笑又想哭的怪异表情对着他。

    这表情给她添了一份从未有过的古灵精怪,谢煊心中一软,这副模样,倒是不枉他知道消息后,从宫中一路策马疾奔而来。

    他朝她伸出手掌,用平淡但不容拒绝的语气道:“过来,孤看看。”

    犹豫了一瞬,程时玥依言缓缓淌水过去,将白皙柔软的手放在他的掌心。

    谢煊胳膊轻轻一用力,将她往前一扯,她便不得不向前两步,贴近了池边。

    他低头望着她,在她跟前缓缓蹲下。

    指节分明的手带着他的体温,轻轻拨了拨她发颤的长密睫毛。

    随后低声道:“听延庆说了今日侯府的事,又知晓你在此处,便过来看看你。”

    “……”

    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谢煊朝她道:“那妆奁……你恐怕都知道了。妆奁是母皇给的,孤觉得很适合你,却想着你从前将孤赏的东西都退回,便托辞说是羡游送姑娘送不出去,你才肯收。”

    “螺子黛是孤拿旁的东西问公主换的,口脂筒是羡游名下的四水铺子底下的西域工匠做的,脂粉是……总之,怕你不收,便骗你说得来容易……”

    程时玥仔细听着,听着,忽而豆大的泪珠滚滚而下。

    被所有人误解时她忍着没有哭,面对父亲的无情、嫡母的阳奉阴违,嫡姐的挖苦讽刺,她都没有哭。

    可偏偏,可偏偏他风尘仆仆赶来,三两句温言,便好似将肆虐的风沙揉进了她的眼底,叫她情绪难以自控。

    喉间哽着千万句委屈,忽而化作碎玉乱珠,簌簌砸在他沾着清冽苏合香的衣襟,洇开水痕。

    谢煊似是有些慌了,他从未见他这般模样,只道:“你别哭,是孤不该骗你……”

    “昨日去给母皇请安,她心情甚好,与我说起你爹治水有功,又突然想起你来,赞你聪慧得体……孤想着今日是你生辰,你嫡母又在家中设宴待客,便建议母皇将你一并赏赐,让延秀嬷嬷今日亲去一趟,也好给你撑撑场面,”

    他喃喃道,“你哭得这般伤心,倒是孤错了,孤原是想叫你得个惊喜,却不知这些个宵小之辈竟这般……”

    程时玥却忽然捧住谢煊那张风骨朗正的脸。

    “殿下,我很开心,此时,此地。”

    说罢,她抬头吻了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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