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贺鸳最终还是在郑云的威胁下把药喝掉了。
她不想被烧死,也不想被烧瞎烧聋。
郑云斜坐在一旁背对着贺鸳,贺鸳也靠着床头坐起来。
昏暗的房间当中坐着两个人,而这两个人却隔得很远似的,远到连对方的呼吸声也听不见。
郑云身上的蓝格子衬衫被他的肌肉撑得满满当当。
用目光仔细描摹几遍之后,贺鸳才意识到,郑云的肩背其实是很宽厚紧实的。只是因为那张脸,之前总将他误解,以为他是个弱不禁风的病美人。
阴影盖去了郑云的大半张脸,而他低垂着眼睛,睫毛微颤。
此刻的他是那么安静。
好像下一秒,他就要消融在光影里。
这么想着,贺鸳心里真的生出了一丝恐慌。也许是为了抓住正在消失的他,贺鸳在宁静中开口。
“你……”徒然起了个头,却不知道要怎么进行下去。
贺鸳低下头。
话音如同一滴水滑过叶尖,掉进平静宽阔的湖面,叮的一下,然后沉入水底,消失不见。
她静静地望着湖面仅剩的一点涟漪,听见另一滴水滑落的声音。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贺鸳没有看见郑云动嘴,但声音确实是从他的胸膛里传出来的。
“你,”贺鸳动了动嘴,道:“你家柜子里,不会全是蓝格子衬衫吧?”
“不。”听见郑云否认,贺鸳舒了口气,而一口气没松完,又听见郑云道:“还有黑格子,红格子,绿格子,嗯,姜黄色格子。”
“……”
“好吧,那换个问法。”
贺鸳直起背,道:“你明明长得,咳,还行,为什么要穿成这样?格子衬衫配小脚七分牛仔裤,还戴个红腿塑料眼镜……”她说着轻轻伸手摘下郑云的眼镜,端详了一眼,笑道:“嘛,你看,眼镜封印颜值,还真不假。”
酒气扑鼻。郑云怔了一怔,眼见着眼镜被贺鸳拿走,搁在枕头的另一边。
他偏过身子,道:“这样穿有什么不好吗?反正穿衣服都是为了遮羞避寒。再说,走在路上对别人来说都是路人,匆匆一眼就过了,谁会仔细去记你穿什么,长什么样子?”
“那可不见得。”贺鸳很不认同他的话,极力辩解道:“你是不是不知道你这张脸的威力?我跟你保证,你要是把眼镜摘掉,再换一身正常一点的衣服,就那天晚上那套都行,绝对,不可能有人记不住。”
“是吗?”
郑云忽然倾身,将双手在贺鸳身侧一撑,整个人便贴过去。
贺鸳正滔滔不绝地让郑云认清自己,却在他靠过来的瞬间呼吸一滞,挥舞的手僵在空中。
郑云的脸近在咫尺,她只需将头轻轻往前一点,就能触碰上去。
可是她不敢。
郑云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越过她的面颊,一秒,两秒,又直起身,远离她。
他慢悠悠地将眼镜重新架在耳朵上。
当灯光附在镜片上一点两点地钻进他的眼睛,贺鸳看见他嘴角轻挑。
“那你呢?”
“我什么?”贺鸳还没有完全缓过来。她不动声色地捏了捏掌心,觉得自己大概是烧得更厉害了。
“如果我曾经从你身边经过,你会看见我,记住我吗?”
贺鸳毫不犹豫,“当然。”
郑云盯着贺鸳真诚的脸默了几秒,道:“你说,一个人的长相,会不会在短短的十年里变很多?变得让人完全认不出的那种多。”
贺鸳不知道郑云为什么突然这样问,这和他们当下的话题并没什么关系。
但她还是认真地回答道:“变化肯定是有的,但说变得完全不一样,应该还是很少的。同一个人的话,多多少少都会和从前有些相似之处的。”
“是么……”郑云低声呢喃,好似在回应她,又像是和自己说话。
接着,他满不在意地问道:“那你过去,有没有忘记过谁?”
“忘记过谁……那可太多了。大脑就只有那点容量,肯定要挑重要的放进去。”
“哦。所以说,你忘掉的人都是不重要的咯。”郑云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可以这么说。”
“好吧。”
“你别老是岔开话题。”贺鸳拢着娃娃,拍拍郑云的胳膊,道:“说真的,你真该好好捯饬捯饬自己。”
“捯饬它做什么?反正也会有人不记得。”
不知怎么,贺鸳从他的语气中听出隐隐的怨气。
回到一开始想问的问题上。
“那天那位叔叔,是你爸爸吗?”
闻言,郑云愣了一下,接着冷哼一声。
“怎么了。”
“我就知道你不是梦游。”
“……”
“你要不要和我讲讲你的故事?趁着我现在生着病,没力气往外面跑。”
“讲什么?”
“什么都可以,只要是关于你的。”
郑云便从他的爸爸讲起。
他和他爸爸的感情并不怎么深,甚至还有点恨他的爸爸——他是这样说的。不过关于恨的原因,他并没有细说。
贺鸳只知道,他爸爸最后和他妈妈离婚了,而他被寄养在姑母家。
“如果是因为离婚,那为什么只恨爸爸?”
“可能因为,我是从妈妈的身上掉下来的?”郑云说着,好像自己也觉得牵强,因而笑了笑。
这笑和贺鸳在梦里见到的一样。一样的苦涩。
“只是因为离婚吗?”贺鸳凑近了一点,希望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点什么。
但她只看见自己小小的影子。
“那你爸爸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你们不是一直都没有联系吗?”
郑云摇摇头,道:“是我妈告诉他的。”
贺鸳一愣,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没挤出来。
一个人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他最信任的人,那个人却转头将秘密透露给他最厌恶的人。
这是一件很令人难过的事情。
“哎,”贺鸳重新靠到床头上,凝望着天花板,道:“虽然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你,但如果我告诉你,我爸妈也离婚了的话,你会不会感到一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安慰感?”
郑云停下手里的动作,道:“可你父母不是很相爱吗?”
贺鸳挑眉:“你为什么这么笃定?”
“咳,我是说,一般来讲,相爱的人才会选择结婚吧。”
相爱的人才会选择结婚。
贺鸳默默重复这句话。
“是啊,我也觉得,只有相爱的人才会选择结婚。可谁知道,这爱的保质期是一辈子,一年,还是一天呢?”
贺鸳说着沉寂下来。
她想起那年夏天藏在梧桐树后面看见的画面。
那年,她十六岁。
十六岁之前的贺鸳怎么也不会想到,向来温柔优雅的爸爸会有那么狰狞恐怖的一面。
十六岁的贺鸳也怎么都想不明白,爸爸怎么会忽然就不爱妈妈了。
“反正我一出来读大学他们就离婚了,”贺鸳耸耸肩,“不过也挺好的,娘不唠叨爹不管的,还挺自在。”
郑云摘下眼镜,对着灯光照了照,又拿衣角擦了擦。
两个人相顾无言。
贺鸳总觉得郑云对她只说了其中一部分。那一部分是很容易看见的,冒出海面的冰川一角,而另一部分,深深地沉在水下,他不说,她也看不到。
总之,这次谈心算是简短地结束了。
病来如山倒。
嘴巴欠的债最终要让身体来还。
一向健步如飞的贺鸳硬生生在床上躺了两天。
有些话真的不能随便说,她想。
什么睡不着觉,免疫力下降,吃不下饭生病之类的,只要从嘴巴里说出来,总有东西听见。
小时候她还不信邪,老张着嘴巴乱说,一说就被妈妈打屁股,越打就还越说。
当然,到最后也没发生什么。
如今琢磨起来,觉得也可能是因为小孩儿压根儿不懂那些有的没的。
大人看来很不吉利的话,在他们眼里就和“我要吃饭”差不多,没有恶意的话,菩萨也不管。
可随着年龄慢慢增长,懂的东西一多,顾虑也就多起来。
虽然嘴上说着不信,但心里总归是有些疑惧的。
贺鸳其实不太爱出门,但不能出门和自己选择不出门的性质又是完全不一样的。
她因此哀声连连,一会儿怨这里,一会儿又恨那里,好在郑云一点也没有不耐烦。
因为生病要吃得清淡,郑云便给贺鸳熬青菜粥。多熬一点,顺便一起吃了。晚上他也不回自己家,就窝在在客厅的沙发上将就。
毕竟才刚认识几天,说不感动是假的。
贺鸳扪心自问,如果身份调换,她不一定能做到如此。至少,睡觉她肯定是要回自己的床上去睡的。
这么对照着,郑云的好人形象便愈发坚不可摧了。
贺鸳恍恍惚惚地盯着按在推车上的双手,回想起这两天的经历。除了第一天晚上,她并没有和郑云说过几句话。
可现在,她居然在和郑云一起买菜!
她不过是觉着精神好点了,随口嚷了一句想吃油闷大虾,郑云便一言不发地去门口穿鞋。
问他去哪里,他却面无表情地反问:“你不是想吃虾?”
像做梦一样……
“能不能再买点鸡翅?”贺鸳指点着:“再买一包卤料,拿回去卤上,晚上可以一边看电影一边啃,为什么这副表情?”
“你是不是忘了我有家?就在你隔壁。”
“当然没忘!不过邻居也是可以一起看电影啃鸡翅的嘛。更何况,我们是相亲相爱的好邻居。”
“我可没那么多时间。”
郑云冷酷无情地拒绝着,却拉起推车往冷冻区走。
贺鸳踏着小碎步,仍旧把手按在推车上。推车向前跟她并没什么关系,但她手上总得拿点儿东西。
其实她还真有点儿忘了。
这几日相处得太过自然,让她产生了一种他们本来就住在一起的错觉。
努力忽视掉郑云的穿搭和周围好奇又略带嘲笑的目光,贺鸳道:“要我说,这里的房租真贵得离谱。”
她屁颠屁颠跟在郑云身后,挪一步,挺一下,挪一步。“要不咱俩合租,水电费平摊,省下来的钱拿来吃大餐!”
郑云嗤笑一声。
“想得倒挺美。但,”他捡起两个鸡翅尖抛进袋子里,淡淡瞥了贺鸳一眼,道:“谁说我的房子是租的。”
“?”
“麻烦称一下。”
郑云把口袋放在称上,而后悠然地靠到推车上。
不是租的……
不是租的?
不是租的?!
“不是,”贺鸳追上去,“你到底多有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