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光滔天,火舌绵延,很快便把西墙烧得又红又烫。客栈所有人一桶桶地往火源处泼水,其间不乏有小二不小心踩断了某具焦尸,跳起来大为惊慌道:“阿弥陀佛,无意冒犯,罪过罪过……”
火声,人声,鬼叫声,混合而起,一片混乱,店家晕厥过去,小二们浇光了院中的水,不得不去远处的河中再打。
最终还是一场及时而来的天雨,浇灭了异军突起的烈火。
等火苗全都扑灭,天色已是微亮,几人脸上身上都挂了黑。赵霖蹲在河边,边咳边洗脸,河中映出自己被烟熏火燎后的相貌,全无平日的桃李年华。
她拾起旁边一颗被烧掉了的皂荚,挤出汁液涂在脸上,火辣的感觉让她被熏晕的大脑清醒了些,等洗去脸上的黢黑,一只雪白的手帕递到了她的身旁。
是徐成。
头先此人将赃物直接给顾之,未给自己,赵霖心里还记着这事,只是徐成一个做手下的,总不能公然违抗当家的意思,眼下这个手帕,估计是徐成为自己当时的行为赔罪。
赵霖接过手帕,胡乱在脸上擦了两下,回头想看看顾之的意思,却看见几个店小二,此刻正围着店家胡言乱语。
“你说……掌柜的莫不是死了吧?”
“别瞎说!掌柜的只是晕了,怎么到你嘴里就直接死了!”
“没瞎说,那村东头的李老头,自从被吓失心疯后,不消三天就没了……”
“他说的不无道理,你看掌柜的,人中都掐不回来……”
几人商议了一番,决定改扇巴掌救人。一圈下来,每个人都左右抡了两下,店家依旧没醒。
“还不醒……莫不是真没气了?”
“怎么办?报官?”
一说报官,几个小二长记性了,数双眼睛同时落到了赵霖身上。
赵霖这等事情见得多,一看便知怎么回事。
“店家没事,只是被浓烟呛晕了,你们且带他去通风的地方,再将他的衣物都解开。”
处理好店家,赵霖折回了河边,崔正和周度安正窃窃私语。
周度安:“阿霖,昨晚刚下过雨,屋外草垛柴火都是湿的,若说是草垛自燃引发的火情,绝无可能。”
赵霖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而且昨晚有很明显的爆炸声,民间使用的烟花爆竹达不到这种威力,应该是有人使用了硝石炸药。”
崔正神色一紧:“硝石炸药?那可是朝廷兵部严管的东西……”
赵霖:“这帮盗墓贼全被灭口,看来他们也有仇家,且这帮仇家极有手段。”
周度安咬牙切齿:“寻仇便寻仇,差点误炸了我们,若是这客栈被炸塌,那我们岂不是都要被埋在废墟下了?”
赵霖:“鱼清村乡邻间隔远,店塌了短时间都无人知晓……”
一说到这个,赵霖倒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客栈里的人都出来了吧?还有人被困在里面吗?”
她起身四顾,同僚们在,店家在,小二们在,徐成在,顾之……
顾之不在?
他莫不是一只在固执地守着自己那点宝贝,没出来吧!
该死!
赵霖攥着手帕,直直朝客栈跑去。
刚上了楼,却发觉那骄矜公子不慌不忙,正拿着帕子,擦拭着一盒做工精良的金钱镖。
这镖赵霖知道,需要以极大的腕力掷出才会达到伤人的效果,赵霖刚想问一句“你没事吧,可曾受伤?”,窗外一只羽箭陡然射入,直冲赵霖。
远在几尺开外,赵霖便听见了那只箭的轰鸣,她侧身一让,而刚巧,顾之手中的金钱镖也随之飞出,直直打在羽箭之上。箭偏转了三分角度,停在赵霖面前的床沿上,箭尾颤动,离赵霖面门不过三尺。
赵霖诧了一瞬。
此番功力,与昨晚掷出碎石之人如出一辙。
原来昨晚出手相助的不是徐成,而是他顾之。
如此一看,顾之敢穿成这样走镖的理由也清晰了起来。
马匪们粗鲁蛮横,只知用大刀乱砍,而顾之根本不会给马匪出刀的机会,在马匪盯上他的货前,他便已经提前出手,在马匪身体里留下几个金钱镖了。
“多……”
“谢”字还未出口,顾之幽幽开口道:“这就是太子看中的人?”
赵霖:……
“多新鲜呐。”
赵霖扯了扯嘴角,为自己的担心感到多余,她决定不再给此人任何好脸色:“昨个火烧到了天亮,除去一位不愿动手的公子哥,整个客栈不到十人灭火,幸而有我们几个捕快在,火势才得以控制。否则客栈人手如此少,我们再不住这,他怕不是要被活活烧死。”
这话讽地太明显,就差没直接点名“这位公子哥就是顾之你”了,赵霖一摊手:“东西拿来,我刚刚路过几个房间时都看见了,箱子封条好好的,你的货根本没被盗。”
顾之并未回她的这番话。
他起身走到赵霖身前,在赵霖一副“你要干什么”的眼神中拔起羽箭。
“昨晚那个硝石炸药,是冲那批货来的。”
他忽然道。
在赵霖的疑惑中,顾之挑了下箭头:“盗墓贼已经死光了,但货可没死,眼下货在谁手里,谁便危险。”
赵霖刚想说“既然如此,那赃物就更得给我了,切莫再让这么危险的东西漂泊在外,快将其送回县衙,让太子殿下的正气压住这邪祟之物。”
没等话出口,顾之忽然上手捂住了她的口鼻,将她带到了墙边。
“别说话,有瘴气。”顾之眉头紧蹙,赵霖头次在他的眼睛里看到难遇的正色。
然而喘气之人,即便不说话,多少也会吸入些气体入内,赵霖紧咬嘴唇,瘴气的味道愈来愈浓,混合着顾之身上幽兰的清香,她脑中一沉,再睁眼,两人已身处一间破败的暗间。
这是哪里?
崔正他们又怎么样?
顾之眉头紧锁:“箭上涂了大量曼陀罗,我们被带入了一个幻境。”
赵霖左右四看,未看出这环境的奇怪之处,就在此时,门被推开,进来一对老人,随后又跟进来一个穿着道士鬼服的男人。
“哎,你们怎么进来了?罢了,在旁边等一下,我先给这两位老人家通灵。”
道士,通灵?
难道这鱼清村的闹鬼还未解决?昨晚的盗墓贼不是都死光了吗?
还是说,所谓的闹鬼,根本与盗墓贼无关?
赵霖感觉自己的手被轻捻了一下,低头一看,原是顾之在提醒自己,坐下。
“我说顾之。”赵霖低声叫了一句,手上却也不甘示弱地捏了回去,“该不会是你那几箱随葬品发挥了作用,引得鬼来了吧?早就同你讲过,死人的东西怎么能放客房内?更何况你还要一间一箱,要知道,那是客房,不是墓穴……”
说到后头,赵林的不满声愈发减小,因为她发现,这位幻境中的道士好像并非虚风拐骗,而是真的会通灵。
鬼道士点燃道符,嘴上一吹,念起让人听不懂的咒语,不消一炷香,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子便坐在了老两口的对面。
那女子如幻影般,没有肉身,触手即消,随着鬼道士一敲锣,女鬼居然开口说话了:“爹,娘……”
原来,这女子是两位老人已经死掉的女儿。
老两口的表情诧异,却又带着一丝难堪,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老太先开口了:“阿瑶,你在那头,过得如何?”
一听娘问话,那女鬼立刻便动容了,她点点头:“娘,我过得很好,阴间不用吃不用喝,没有要花钱的地方……”
一听女儿这样讲,老头也抬了头:“不用吃喝……那你的钱,岂不是都没地方用了?”
鬼道士立刻咳了一声:“咳咳,我提醒一下几位,人间和阴间的东西不能混用,尤其的钱。”
一听这话,老两口又沉默了,那老太忽地流了眼泪,泣声道:“阿瑶啊,我们就你这一个女,你就这么没了,只留我们和你细弟在人间受苦,你可一定要保佑我们,到时候我们也多给你烧些纸钱……”
“爹娘。”阿瑶见不得他们的眼泪,连声解释,“保佑是神仙干的事,我们鬼没有办法保佑,我们有的,只有诅咒。”
明明没说几句,那鬼道士又敲了下锣:“时间快到了,我的通灵时间有限,若要再说,需得再加两个铜钱。”
老两口:“再等会儿,再等会儿,快好了……阿瑶,爹娘对不起你,如果可以,爹娘希望你可以早点轮回。”
女鬼:“爹娘,轮回了我就会重新投胎,忘掉一切,这样就再也见不到你们了,我若还是女鬼,你们想见我,随时都可以来见我……”
老两口:“爹娘就是希望你能早日成人,一直做着女鬼,爹娘也不放心,况且你细……”
暗间内忽然传来一阵叫声,众人心中一紧,那声音……
“细弟?”
老两口本以为是儿子寻来了此处,那老头甚至要起身出去开门,儿子忽然又叫了一声,这一声,足以听见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了。
是跟女鬼同侧的阴面。
那儿子十五六岁,浑身是血,在阴面处缓慢爬行,边爬嘴里还边高声叫着:“爹,娘……阿姐。”
老两口:“细弟!”
他们猛地起身,踉跄着想地冲入阴面,将儿子拉回来,鬼道士当然不允许他们这么做,赶忙用拂尘掸开了他们:“二位,你们进不去,而且时间快到了,再说就要加钱了!”
“加!我们加!”老两口几乎是当机立断,从口袋中掏出了所有铜板,一齐推向鬼道士,脸还不忘朝着儿子,焦急道,“细弟,怎么回事?你……”
“你”了半天,“死”字他们终究没说出口。
那儿子有气无力:“爹娘,我被马车碾过,已经死……。”
“……老头子!”
那老头捂着心脏,似也要当场窒息过去。
屋内一片混乱,一旁看热闹的两人呆若木鸡,根本未想到这幻境中居然会上演这样一番起承转合,鬼道士再次咳了一声:
“两位老人家还请节哀,不过也不用太伤心,您二位随时可以来我这跟细弟说话,若是您希望细弟早日轮回,之前也同您讲过,我这儿可以操作一下,让细弟轮回提前些,也不是不可以……”
老头:“不,不!先生,我们不要细弟轮回,您不是说,您这里有门路吗?能不能帮我们跟无常、勾魂使……或是阎王说两句,把细弟还回来,多少钱我们都会给,不够我们就去借,再不够,我们便卖田卖房,无论如何我们也要把他救回来。”
一听这话,鬼道士有些为难了:“我是有这个门路,只是你家……姐姐阿瑶死在前头,细弟死在后头,我就算跟上头说说好话,也得讲理不是……凡事都得讲究个先来后到,你们当时,为何没想着把阿瑶先弄回去呢?”
老两口一听,这鬼道士是真有办法,冷汗也收回去了大半,他们哆哆嗦嗦,嘴上还不忘解释:“先生,阿瑶死的时候,我们不知道您这有起死回生的法子,也是刚刚跟您聊起来,这才知道的……”
“那你刚刚知道了,为何不两个一起买回去?”
赵霖看着眼前这场戏,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那老两口,我见过。”
顾之:“在哪?”
赵霖:“昨日傍晚,我在村民家躲雨的时候,看那老两口刚打鱼回来。”
原来这镜中之人,并非杜撰,而是确切存在。
引发这曼陀罗瘴气的神秘人,究竟想让他们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