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离巷
关杳家在城北第离巷,父亲被贬官后自然也没了府邸,就搬回老宅居住。关杳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哥哥们在外为官,姐姐关文嫁给临县的潘广为妻,临县距离京城不远。说起来四个子女只有她一人在父母身边。
她自小与姐姐感情最好,关文出嫁时,关杳哭得很伤心,纵有万般不舍,女子长大后始终是要嫁人的。一旦嫁了人就不能像从前一样朝夕共处,形影不离了。
成长的代价是惨痛的,不断地失去,又得到不是自己想要的东西。想到此,关杳总会连声叹气。小春听到叹气声自然知道她的心思:“小姐每次回家总会思念大小姐,而大小姐嫁人后一次都没有回来过,同样是嫁人为什么会不一样呢。”
关杳轻叹一声说:姐姐过得并不快乐,如果她过得好,就会回来。小春,我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她的信了。
小春:如此说来,我记得大小姐上次来信好像是去年秋天。
关杳点头道:我给她寄过几封信,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石沉大海,回去后一定让父亲差人去潘家走一趟。
小春表示赞同:早该这样做了。我记得你说过那潘生不是人,是禽兽,潘老爷去世后,他就败光了家产,吃喝嫖赌样样齐,一有不顺意就对大小姐拳打脚踢,癫起来连自己的母亲都打..
“小春别说了,我听到这些就心惊肉跳的。”关杳突然捂住心口,胸闷气短。
“小姐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小春被关杳吓了一跳。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给关杳预料到了,到家后,关父关母还来不及为谢径的到来而高兴,就匆匆忙忙地带着一群人往临县赶。
关杳问:爹,发生什么事了?
谢径:岳丈,你要去哪里?
关曲叹了一口气对谢径说:贤婿,看到你陪小杳回来,我真的倍感欣慰。做父母的有什么期盼呢,无非是希望自己的儿女过得好,开开心心过完这一生就够了,但偏偏事与愿违。
关杳问母亲:娘发生什么事了?你别哭。
关母掩面痛哭:你姐姐她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这消息让关杳如万箭攒心,她哽咽道:姐姐怎么了?
关父心痛欲裂:潘广这个畜生,性情暴戾,吃喝嫖赌,无所不为。败尽家产后向文文索要嫁妆,文文不给他就拳打脚踢,最后竟要卖掉文文抵债。她被逼无奈,逃到尼姑庵,眼看无路可走了才请人通知我,这是她的信。
谢径接过书信看了之后就说:事不宜迟了,我们马上去临县。
关父:好,我要亲手打死这个畜生。
关杳:爹我跟你一起去。
谢径:我陪岳丈去就行了。
关杳双眼含雾,态度坚决而动人心魄:不行,我要去。
看到她的模样谢径很心痛,说:“走吧。”
一行人抵达临县静慈庵见到关文的时候,关曲和关杳心如刀绞。关文遍体鳞伤,鞭抽杖打,沸水烙烫伤痕累累,体无完肤,惨不忍睹。
“姐姐。”父女三人抱头痛哭。
谢径则去找潘广,有人告诉他潘广在妓院,他到妓院擒潘广的时候,龟公老鸨们吓得不敢吱声,乖乖地领他到房间,看见潘广和一个妓女在吸五石散,在他们飘飘然的时候,左右家丁将潘广殴打一顿后绑去见县官。县令判两人义绝,潘广殴打妻子甚重,又将妻子卖与他人,脊杖两百。
关文被关曲带回家后,一家人哭了好几天。关杳心疼自己的姐姐,一连两天都在关文房里抱着她哭,后来关母提醒她:丈夫在房里,你不闻不问,实在不通情理。
关文也劝说道:你已经陪我两天了,别冷落自己的丈夫,回房去吧。
关杳不得已回到自己的房间,她轻敲房门,里面回了一句:“进来。”
打开房门,看见谢径在灯下看书,气氛十分尴尬,因为她从来没有和谢径独居一室,今晚要怎么过呢?
谢径看见她站在门边一动不动就问道:你打算一直站在那里吗?
关杳道歉道:“对不起!这几日冷落了你,姐姐发生这样的事我方寸已乱,实在无暇顾及其他,请你见谅。”
谢径:我理解,发生这样的事我也很难过,但不管怎么样她回来了。
关杳:人是回来了,却已是千疮百孔,面目全非。
谢径:人生在世,都要经过一番锤炼的,今日灾消难满,日后百福并生,亦是好事。
关杳:潘广荒唐残暴,毫无人性,对这样的人仅仅处以杖脊,官府的处罚会不会太轻了?
谢径:县官是根据律法来审理判决的,据我所知,潘广欠了一笔巨债,根本无力偿还,赌场的债主是不会只打他几百脊杖就了事的。
关杳:你是说恶人会有恶人磨?
“前人田土后人收,还有收人在后头。”谢径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关杳当然理解这话的弦外之音:听你一说,我宽心不少。
谢径看见她双眼红肿,神色幽怨,有说不出的妩媚,盯着她看时,她眼脸低垂娇羞的模样更是勾人魂魄。
女人的美真是千变万化。
谢径:你看你都憔悴了。
关杳:我没事。
谢径:不是我有意冷落,而是最近真的很劳碌,府里有曹太傅,府外又有王渠,我真的分身乏术。
关杳问:王渠是谁?
谢径:是金陵太守,也是我的朋友。
关杳:你在协助他处理公务吗?
谢径点头:偶尔。
关杳突然想起:江上那艘大船..
谢径:官府会处理的。难得清闲,暂时不要提其他人和事了好吗?
关杳:好。
谢径:让我好好看看你。
关杳在他的注视下,脸颊滚烫,心如鹿撞,他忍不住伸手触碰她的面颊,一股电流从他的指尖向她全身蔓延,一颗心,剧烈地跳动着。
眼神的交汇,仿佛看见彼此的灵魂。谢径低头吻了吻她红肿的眼睛,通红的脸颊,然后是她的樱唇。关杳避开他说:“我们...”
谢玄不容她逃避又将唇迎了上去。
她羞羞瑟瑟,瑟瑟羞羞,一番挣扎,三分慌乱,终于缓缓闭上眼。她像是被抽去了魂魄,一阵眩晕,轻飘飘的,呼吸愈发急促,喉咙里发出令人销魂散魄的轻吟。她想推开他,反而被他抱得更紧了。
人伦之始,谓夫妇也。
当两个人合为一体时,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美妙感觉,至此,他们的生活将开始变得密不可分,彼此一起面对人生的低谷与高峰。
成为真正的夫妻后,那种感觉如沐春风,生活开始充实起来,变得有所期待。
在关家没有琐事的纠缠,谢径是真真正正地得到了休息。谢径自幼聪慧,成年后开始显露才能,并得到朝廷的器重。他选将破敌,淝水一战功不可没,然功高必定遭忌,他与皇帝之间渐生嫌隙,最后被迫交权解职。之后,他一直萌生隐居的念头,无论是谁来延请,他都一概推辞。
关杳除了去房里陪伴关文,其余的时间他俩就跟平常的夫妇一样,在一起说话,弹琴,写字,或者在园子里观鱼赏花。
关家可不比谢府,没有高墙深院和私家园林,仅是一个独门独院,也称之为四合院。小隐庭院,整洁清幽,青砖黛瓦,蕉竹婆娑,花随四时,足不出户也可享受山林之趣。
院子中央有一个小池子,池子用植物和假山点缀,水里则是荷花和水草,几尾红色的小鱼在水里追逐嬉戏,甚是可爱。关杳告诉谢径:小时候厨娘在做饭时,不小心让柴火烧了厨房,全靠这鱼池里的水及时灭了火,如若不然,这间宅子早就不复存在了。
对此谢径则有另一番感触:让岳父岳母住在这老旧的房子里,是我的过错,明日我让人把附近的房子和土地都买下来,再请工匠将房子扩建和改造,让他们住得舒服些。
关杳没有说话,当抽泣声传来,谢径才知道她在哭:干嘛哭啊?
关杳:我想不到你会这样做。
谢径握住她的肩头说:傻瓜,我是爱屋及乌嘛。
关杳:我很感激你做的一切。
谢径:想报答我吗?
关杳点头道:要怎么做?
谢径:“亲我。”关杳红了脸,低下头,不说话。只管弄衣服,那种娇羞之态,令人怜惜,他再次打趣道:“亲我就可以了。”
关杳细声说道:家里有人呢。
谢径:我不介意。
许久,她踮起脚尖,亲了一下他的脸,犹如蜻蜓过水一般。多么温柔含蓄,羞涩淳朴。
谢径说:“看着我。”关杳抬起脸,谢径揽过她的腰肢,亲上她的唇。
许久,谢径拥着关杳说:如果一直这样悠游地过日子该有多好。
关杳:人生忙忙碌碌,偶尔清淡,是修身养性,但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不好。
谢径:澹泊明志,宁静致远。
关杳:将军有经国之才,有挽救国家危亡之志,能与人同乐,也必定能与人同忧,他日,你一定会东山再起的。
“家国大事,不是单凭一己之力就可以改变,我们可以掌握的,就是和深爱的人好好生活。”谢径并非心灰意冷,而是他懂得急流勇退,明哲保身的定律。
“无论如何,我相信以你的智谋和才略是不会闲散太久的。”关杳始终坚信用不了多久,朝廷一定会再次征召谢径的。
谢径:未来是不可知的,而现在我只想好好做你的丈夫。
他的话让关杳很是动容,她钻进他怀里说:有你这样对我,此生足矣。
谢径:我们已经白白浪费了一年,现在我只想补救回来。
关杳:所谓姻缘,亦是机缘,机缘未到,强求不得,机缘成熟,自然水到渠成,凡事都是有定数的。
谢径:未来的路,我会陪你走下去的。
关杳:嗯,那么现在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谢径:什么地方?
关杳:粉坊琉璃街的倚香楼。
谢径在脑子里快速搜索这几个地名:倚香楼?琉璃街?听名字那地方不是妓..
关杳:是的。不过已经荒废了。
谢径觉得好奇:你为什么想去那里?
关杳:那里原是我姨奶奶家。我小时候曾在那儿小住,姨奶奶和姨姥爷去世后,表伯和表叔他们没有子嗣,正值壮年时又纷纷病逝了,表伯娘她们生活没有依靠就把房子卖了,买主得到房子后经营成妓院。
谢径:原来是这样。
关杳:后来,又有七个妓女死在里面,倚香楼就荒废了,我数次想去凭吊,因为害怕而不敢去。你可以陪我去吗?
谢径:我可以陪你去任何地方。
关杳:走吧。
琉璃街已经和记忆里的不一样了,原本花木葱茏,青砖小瓦的房舍,已是住户稀疏,空旷颓废。曾经让无数风流子弟眠花卧柳的倚香楼空无一人,荒草丛生。院墙破败不堪,宅子里时不时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还伴随着一股腥臭味。
关杳很害怕就拉住谢玄说:还是不进去了,里面好像有人。
不是人,是某些东西聚集在倚香楼里。他对关杳说:“你在外面等我。”
“你小心。”关杳只好站在矮墙边上的桑树下等谢玄。
穿过比人还高的蓬蒿草,倚香楼的门是虚掩的,这时听见房顶上的瓦格格乱响,仔细看整个倚香楼都被大大小小的蝮蛇所盘踞。脚下的草丛里还散落着蛋壳,是蛇蛋,这里是蛇窝。
原来这里就是蟠虺图里蛇妖降临人间的老巢所在。
刹那间,从破门里窜出一个红衣女子。没错,就是那个坐在乱坟堆上朝关杳嬉笑的女子。
女子那张冷酷无情的脸,诡异的眼睛和裂到耳根的猩红大嘴,丑陋得可怕。她窜过来腥风扑鼻:“好大的胆子,竟敢闯到这里来。”
谢径:把蟠虺图撒得铺天盖地的,是不是你?
“是又怎样?去死吧!”红衣女子二话不说,直接动手。谢径手里没有武器,只好见招就挡。
“发生什么事了。”关杳听见院子里传来打斗声,就跑了进来,她看见红衣女子很震惊:“怎么是你?”
“来得好,上次让你逃了,这次一定杀了你。”红衣女子长袖一挥,宅子里立即窜出几个全身长满绿色斑点,眼睛细长,厚嘴唇,大嘴巴,每只手仅有三根手指的怪物来,他们动作很迅速,一瞬间就围住谢径。
谢径沉着镇定:蛇和四脚蛇,原来是一家子亲戚。
“杀了他。”蛇妖对四脚蛇下了死令。就在四脚蛇围攻谢径时,她乘机扑向关杳。
关杳:放开我..
红衣女子像抓小鸡似的逮住关杳,死死地勒住她,关杳甚至来不及喊出声。一块瓦片袭来,从后面刺破女子的头,女子应声而倒,一招毙命。没有利刃在手,石子瓦片皆是杀人之器。谢径快速解决了他们,并取出火折子,一把火烧了倚香楼。
关杳被勒得几近昏厥,谢径抱起她离开了琉璃巷。
关杳没有大碍。
小春送走了大夫,关母说:幸亏径儿在,总算是有惊无险,先前听人说琉璃巷多有蛇虫鼠蚁,还以为是虚妄之言,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关杳: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三番两次地要杀我。
谢径:说不定是机缘巧合。你在坟山看见她,而别人却见不到,是你们之间产生了某种契机,她选择你作为目标也不奇怪。
关母:妖精要杀人,不需要原因。
小春推门进来说道:少爷,长胜和百年来了。
长胜和百年在客厅见到谢径的时候,原本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少爷多日不归,我们不放心,所以来看看。
谢径:是不是有事?
长胜嘿嘿笑:没事,太守找了你几次,应该是案子的事需要你的意见。
百年:还有,过几日是老爷的寿辰,府里要大肆操办,夫人希望你回去。
谢径:我知道了。
长胜:那你想什么时候动身?
百年:不如我们留下来等你。
谢径:不用了,你们先回去。
长胜百年:是。
就在谢径回房的时候,听见小春在房里和关杳说话:长胜和百年肯定是来叫少爷回府的,小姐,别忘了我们这次回来的目的,趁少爷不在,我马上把你的衣服收拾一下,如果忘记了,你回去后就没有衣服穿了。
关杳:也好,把妆奁里的发簪和镯子也带上。
接着是翻箱开柜的声音。小春一边收拾衣物一边说:小姐,妆奁里面没有发簪只有两个手镯,是你小时候戴的。
关杳:有没有耳环?
小春:耳环就没有,有一条链子。
关杳:把链子也带上吧,还有什么?
小春:没有了,你本来就没什么首饰,之后都带到谢府做嫁妆了。
关杳:对呀,已经卖得七七八八了。对了小春,你还记不记得我有一支鸡距笔。
小春:鸡距笔,你该不会是想拿去卖吧?这笔可是你的心爱之物,你写字绘画都用它。你上次还提醒我要把它带去谢府呢。
关杳:当然记得,我也舍不得,但我们手边已经没有钱了,不卖拿什么接济家里呢?阿爹现在只是一个挂名小官,微薄的俸禄要养活一家子,早就移东补西,????左支右绌了。
小春:是啊,这次回来,感觉老爷和夫人瘦了很多。
关杳叹了一口气:小春,当初我不顾你的反对,执意卖掉嫁妆,甚至衣服,也要筹钱赈济灾民,今天看来凡事不量力而行,终究会变成不自量力。
小春:乐善好施是没错的,但我明白你所做的事,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事已至此,小姐我们惟有向前看。
小春说的没错,一切向前看。关杳提醒道:小春,动作快。径之快回来了。
“好了。小姐,为了不让少爷起疑,我把衣服拿去我房里。”小春包了两袋衣服,急急忙忙地出了房门。
本想悄悄避人耳目,但她们的话还是一字不漏地被谢径听见了。想起那天在鸡鸣寺跟踪那个女扮男装的人回到客栈,看见她小心翼翼地将一个油纸包放进柜子里,现在想来,那个包里装的应该是关杳筹来赈灾的银票。
谢径并没有直接进房间,而是等了一下才轻敲房门。他当没事发生,仔细想来,他没见过关杳佩戴首饰,衣服也只是一般的常服,若比较起来,外面绸缎庄的小姐都穿得比她好。听她们的对话,她们这次是专程回来拿旧衣服的,顺便再找些首饰拿回去换钱。
“你怎么了?”他进房间后一语不发,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谢径说道:过几天是父亲的寿辰,我们明天回去吧。
关杳:好,我去和爹娘说一声。
就这样他们离开关家,回到谢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