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鬼新郎

    烛火摇曳,晦暗如泽。

    一声沉闷的咳嗽打破这诡异的平静。

    仿佛在一层暗色的绒布里,划开了一道口子。

    “撕拉——”这确实是布匹破裂的声音。

    一位女子掉落在地上,衣袖里滑落出的石块。

    正是这石块救了她一命。

    只见其摸爬滚打,脚步趔趄,激动不已地走向那口玄棺。

    小心胆怯却又充满希冀地向内望去,仿佛呼吸都停住了。

    温柔和煦的眉梢挂在她的脸上,泪花顺着眼眶钻出,顺着脸颊滴在这玄棺上。

    朱唇皓齿,笑得动人心魄。

    “宿山少爷。”

    棺内的鬼新郎已直直坐起,眼神呆愣地盯着那女子。

    女子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微红了脸颊。

    但那仔细看那鬼新郎,他眼眸晦暗,完全不似旁日里有光彩,也不灵动。

    女子壮着胆子向前一步细细探究。

    却被突然破门而入的声音,吓了一跳。

    只见一矜冷高贵的男子持剑破门,男子穿着低调素朴,却不失内涵,高贵典雅的气质是华贵的衣衫带不来的。

    那男子一眼便瞧见迟迟未钉上银钉,还开着口子的玄棺。

    里面坐起一位身着赤衣喜服的少年。

    那少年面无血色,眼瞳死寂,寻着声响,正懵懂地朝他看来。

    破门而入的男子见此情景,不禁呆愣住了,难道弟弟真的复活了?那白衣仙人竟说得是真的。

    杨宿川紧张得咽了一下口水,紧紧握住那剑,手臂青筋暴起,缓慢地踱步向杨宿山走来。

    可那新娘却瞪大了眼睛,如临大敌般向前一跨步,守在杨宿山身前。

    杨宿川脚步一顿,并不是因为好奇那女子,而是因为脚下粘滑的触感,他好似踩到了什么东西。

    “滴——啪——”又是一声。

    那女子也察觉不对,顺着杨宿川的动作向后望去,只觉毛骨悚然,阴风阵阵。

    不知何时,杨宿川踩出了一列血脚印,那脚印上的血迹鲜活如常,似是还发着热气。

    两人都紧张的不敢再动。

    突然,脚印尽头的那位新娘,开始扭动咳嗽,双手抬起,抓向脖颈处的白绫,发出稀碎的呜咽声。

    杨宿川听见那声音心头一颤,顾不上害怕快步走上前去。

    抬头查看,只见红色喜服下,是今日丫鬟准备的衣服。

    随着这位呜咽新娘的动作,流下了一股还有些温热的鲜血,已在地上结成一小滩。

    很明显,自己刚刚是踩到了这一摊血。

    杨宿川确认这位新娘还活着,这血液新鲜温热,甚至还能流动。

    遂赶紧挥剑劈断了那白绫,单手环其腰将人抱了下来。

    断裂后掉在地上的白绫又从血浸般恢复成白色,在其上游走的金光符文也逐渐消失。

    杨宿川一把掀开盖头,这位新娘的身份,早在看见她衣角时,心中就已有了答案。

    可如今亲眼看见,竟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柠栀姑娘。”

    柠栀头痛欲裂,刚刚磕头后就昏了过去,刚刚杨宿川开门,冷风吹过,这才惊醒,又是这种濒死的窒息感。

    杨宿川看着柠栀有些脊背发凉,若不是柠栀一直在干咳,也吐出些温热的气息。

    单看这满脸是血穿着红嫁衣的鬼新娘,怎么也看不出个人样,似是邪祟。

    尤其那血,如果细细看去,映着月光,暗红色中是盈盈闪烁的金光,可杨宿川是不相信有人血液里会有金沙的。

    “柠栀姑娘怎么会……”

    只听杨宿川话音未落,大门被再一次推开,这次进来的是一黑一白,一位壮硕一位消瘦,可并不是那两位引路勾魂的阴差。

    而是杨老将军与那位面白公子。

    杨宿川心头胆颤,他自是不该出现在这里,还被父亲撞个正着。

    “父亲,仙人。”

    杨宿川左手环抱柠栀,侧身将其面部遮盖。

    却也未逃过那面白公子的眼睛。

    面白公子瞳孔一缩,惊讶的叹了一口气。金光血,这是哪路神仙。

    柠栀这边才喘息过几口气,顺了顺气,正感叹大难不死。就被一把握住手腕,拽了出几步,脚底酸软,有些趔趄。

    杨宿川随着向前一步,抬手要将其拉回来,却被面白公子轻松就卸了力,“噗通”一下跪在地上。

    “啪。”一声脆响,顺着这祠堂阴暗的墙壁,爬满了整间房。

    “你来做什么!今天是你弟弟的大日子!你不帮忙还在这里捣乱!”杨老将军怒目圆瞪,额角青筋暴起,这一声巴掌极响,比那冲天的爆竹有过之而无不及。

    杨宿川的脸上瞬间充血,肿起老高,口腔里细嫩的皮肉被突然暴力划向牙齿,嘴角渗出来一丝血迹。

    但杨老将军却未挂在心上,那巴掌响声都未落,便只留给了杨宿川一阵脚风。

    待到杨宿川被打的回过神来,杨老将军已经站在玄色棺椁前,老泪纵横的打量起他的小儿子——杨宿山。

    杨宿川扭头见此情景,眼角也含了泪,却紧抿着嘴,不肯哭出来。

    今天确实是杨府的大日子,也是爹的大日子,更是弟弟的大日子。

    但唯独不是他的。

    所有人像是防着他一样,甚至丫鬟小厮在他晚膳的酒水里下了药,他睡的很死,什么也不知道。

    平日里家中的晚膳都在一起进餐的,那这单独用膳,再加上自己被下药,又是谁的授意!

    “您就那么怕我坏了您的好事吗?”杨宿川神情淡漠,好似这话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可他真正的心思却被赤裸裸地出卖,面颊有一大颗泪划过,可以看出这颗泪被积攒了很久。

    但也仅有一滴,不仅是为他死去的弟弟流的,也是为他自己而流。

    杨老将军还在满脸疼惜的查看神情呆滞的杨宿山,听到杨宿川这般说话,猛地回过头来,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

    “你早看不惯你弟弟!你能容得了他?我看你是巴不得他死!”杨老将军手指颤动,神情悲恸。

    一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军,刀尖舔血了大半辈子,却鹤发送子,这口玄木棺与他出生入死了大半辈子。

    每每他扶棺出征,都是下了必死的决心,可这口棺材终能带他凯旋。

    但如今这棺材里盛的是他最疼爱的儿子,是他的阿意最后留给他的孩子,叫他怎能不伤心落泪!

    杨宿川猛地站起身,指着棺椁里呆坐着的杨宿山,厉声喊到“他奸杀幼女,荒淫无度!甚至将皇城布防的机密打赌卖给外邦!到底是我容不下他!还是国法容不下他!”

    杨老将军听罢喘着粗气,面容悲恸被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干指着杨宿川,手指颤动,眼球凸起充满血丝,怒骂道“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怎能这么说他?他是你弟弟!”

    杨宿川转头望向杨宿山呆滞的脸,与苍白的面色,紧蹙着眉。

    终也是软了心肠,他何尝不心疼弟弟十几岁就殒命在铡刀之下,明明他今早被官差带走时还是像往日一般飞扬,眉尾眼角都挂着不屑,杨宿川回想起,还能感受到鲜活,可……

    突然杨老将军上前揪住杨宿川的衣领,恶狠狠地咬着牙“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害了我的小山,你与那老匹夫终日里混在一起!”

    杨宿川听罢,更是震惊不已难以置信,他简直不敢想,他尊敬的父亲竟是这般想他,竟然怪他害了弟弟?!

    杨宿川连连摇头,“师父从不会……”

    “不会什么?难道不是他亲手斩了你弟弟的人头?你竟然还能帮着他说话?杨家容不下你这样的狗东西!不如你去与那老匹夫做儿子好了。正好他未娶无后,待我弄死他后!也省的你可怜他无人与他送终!”杨老将军怒哼一声,松开杨宿川的前襟,向前一推。

    杨宿川震惊之余,脚步不稳,被推搡倒在地上,手肘磕到坚硬的石砖地面,一如父亲那坚硬的心。

    杨老将军,指着杨宿山,又指了指杨宿川,悲痛落泪,似是脑海中闪现出些不愿回忆的画面,痛苦地呜咽说道,“你知不知道,那老匹夫抗旨啊!你知不知道他提前发令斩了你弟弟的头!你不是说他正直忠心吗?那你知不知道我已经给你弟弟求来了陛下的免死圣旨呢!他为什么不听圣上旨意?执意要杀了你弟弟!”

    杨宿山匍匐在地上,被这几句话压的喘不过来气,似是被溺在了水里。只得大口喘着粗气,才感觉自己活在这世上,但也面部充血,脖颈到后背一路都是赤红色的。

    大口的喘息,更让他头脑缺氧发昏,眼瞳逐渐充血,视野都是暗红色的。

    彼时他还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那日徬晚的夕阳似血水般红艳。

    他刚从书塾下学,在回家的路上捧着书篓为这血红的夕阳驻足,却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这片宁静的美好。

    他寻着声音转身却见到一队黑金铠甲的人马,快马加鞭,正往城门口去。

    他认出那是父亲的黑甲卫,惊讶之余便急忙往家里赶。

    一路上跑的急,摔了好几跤,但他顾不上哭,他只想知道家里还会不会有人哄他,像往日那般给他吹一吹刺痛的伤口,还会不会看到温柔的母亲与疼爱他的父亲。

    可等他气喘吁吁跑进府邸,等待他的,只有一座空荡荡的院子,与已落下的太阳。

    院子正中负手站着一位仙风道骨身着鹤袍的男子,他身形清瘦,不像父亲那般健硕,逆着太阳留下的最后光晕,加上周围开始昏暗,更是看不清他的脸,他说他是当朝宰相——袁遇。

    边关吃紧,父亲前往沙场征战,娘亲尽管怀孕,但也随军出征。

    只有他留在了这皇城。

    后来,四年过去了。边塞战事逐渐稳定,父亲大捷归来。

    带回了弟弟,带回了封赏,却没带回娘亲。

    娘亲与父亲出征时一路颠沛流离,提心吊胆,好容易挺到足月却难产,九死一生,不过也顺利生下弟弟,可娘亲身体却久不得修养,在月子里便颠簸受惊。

    身体没有调养好,便也越来越虚弱,在次年便撒手人寰,死在他乡。

    娘亲是温柔的江南女子,葬在了黄沙肆虐的边塞。

    那时弟弟才一岁,他自是不记得娘亲,所以每当杨宿川思念母亲时,虽有与他同母一胞的弟弟,却无人可说,也无人肯听。

    就连悲痛时与父亲提起母亲,也是被其厉声骂走,不愿与他说话。

    他以为,父亲这次回来,以后便是一家人团聚的日子。

    可没成想,一道圣旨,又将父亲迁回了边塞。

    临走的那天,杨宿川在家。

    他亲眼看着下人们急匆匆地打包东西,却没有顾及他,他的衣衫被褥都好好的搁在原来的位置。

    而弟弟那把破损的小桃木剑,都被丫鬟仔细装进小匣内,塞进了马车。

    父亲带弟弟走了。

    又是只有他自己留在这皇城?他自是不想也不愿,拖着父亲肥大的衣袖,他哭着求父亲带他走。

    可最终呢?夕阳落寞而下,还是只有他孤单的背影落在这空荡荡的院落。

    他又留在了皇城。

    父亲这一去,便是许多年。

    久到他已要忘了父亲面貌,久到他已及笄,陛下开始为他张罗议亲。

    久到他已懂得了父亲为何要将他独留在这皇城。

    因为他是父亲的儿子,权臣武将的长子。

    父亲远在边塞,皇帝如何才能确保鞭长莫及,且在边塞有高威望的武将不起反心?

    质子。

    不是国与国的质子,是把控权臣的质子。

    纵使是他懂得了父亲的无奈与酸楚,但在他终于等到父亲与弟弟再度回来时,也感到了隔阂。

    那隔阂很明显,明晃晃的如烈日当空。

    又如同这世间所有的大山共同堆积,高不可攀,坚不可移。

    他的一身本领是师父教的,雄韬武略,谋事策论,都有师父的影子。

    可父亲一回来,便遭到了师父的弹劾。

    十几年未经朝堂琐事的武将,与巧言善辩空谈大论的言官。

    二人水火不容,明争暗斗,杨宿川夹在中间。

    父亲不仅把他当成了师父的影子,更是当做了这皇城的影子。

    父亲恨师父,恨这皇城,也自然狠他的长子——杨宿川。

    他不知道父亲到底有没有过反心,但他知道他质子身份的存在,即便父亲有过反心,有过反的机会,也会任由皇室皇室的宰割。

    这一笔账,也很难不算在杨宿川头上。

    杨宿川自知比不上与父亲出生入死,一起颠沛流离在边境过苦日子的弟弟。

    可他从来没想过要与弟弟争些什么,他自当是想要爱护弟弟,这个娘亲唯一留下的弟弟。

    可他实在太过顽劣,又受尽父亲宠爱不听管教,偶尔自己说教被父亲发现还会遭到辱骂。

    他与弟弟实在是道不同,话不投。

    他与弟弟又何尝不是父亲与师父,两个人经历想法不同,永远站在不同视角,对也是错。

    他能理解父亲当时弃他而去,其实是在皇帝压迫下的无奈之举。

    所以他听话乖巧,为讨父亲开心,他用功苦学,知道父亲喜武,他没日没夜地练习剑法。

    只是他的剑法比不上弟弟,弟弟有父亲亲自教导,父亲一等一的大将军,也不是白叫的。

    自己跟着不入流的习武师父,自然只学了些花拳绣腿的皮毛。

    但他刚及笄便入了殿试,这是莫大的荣耀。

    那日他开心的早早回了家,满心希翼地等待父亲的夸奖。

    可是好像他越优秀,他的父亲就越生气。

    无论他怎么努力,在父亲那里也比不上弟弟的一分好。

    是的,仇人养的孩子,竟然这样优秀。

    父亲不服师父,所以也看不上他杨宿川。

    纵使杨宿山有多顽劣不堪,多残暴不仁,无论他再怎么不懂礼法坏事做尽,毋庸置疑,他都是父亲最宠爱的孩子。

    在弟弟眼里,他是脱离家族,独留京城享乐的公子哥。

    他受人尊敬,这皇城里没有人不夸他。

    他与处处与父亲作对的宰相日日混在一起。

    也只有他独享过娘亲的爱,这又何尝不是横在兄弟之间的一根根的刺。

    往事向走马灯一般快速在杨宿川眼前一幕幕地闪过。

    直到眼底的暗红色完全布满了视野,杨宿川才查觉出腰部的痛楚,不自觉地发出几声闷哼。

    是父亲正在狠狠地踹向他,连拖带拽,要将他赶出祠堂,“你将这白绫砍断干什么?!我问你要干什么?你就那么看不上我的小山?不想他活!?”

    杨宿川在杨老将军的怒骂声中,心如一潭死水,四肢也像一坨死肉。

    只觉人活在这世上很难如意。对父亲的质问也已经无力辩驳,任由其鞭打辱骂。

    他被一脚踹出门去,在台阶上滚了几下,倒在地上,就再也没爬起来。

    杨宿川脸上沾了泥土,泥土表层逐渐湿润,变成泥,泥水顺着他面部的骨骼纹路又回归到地里。

    他也不为所动只是呆呆地望着天,并未发现自己哭了,整个人好似痴捏呆傻。

    头发蓬乱,毫无贵气可言,更没有了鲜活的气息,只是盯着天上那一轮皎洁的白玉盘出神。

    今天的月亮好圆。

    杨宿川口中喃喃道“为什么月初还会有圆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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