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受万民爱戴,被皇帝敬仰的亲爹,亓官景也从没升起过如此‘不可超越’的想法,他生来就是天之骄子,家世好,长得好,虽然不爱读书,但是他脑子聪明,选择做一个纨绔是因为家里有大哥能撑起一切,作为嫡次子,只要兄弟和睦就好。
如果没有遇到鸾笙,他一辈子都没有想发愤图强的想法。
如今他才刚刚起步,就被眼前一个重大的事实击碎了,记忆里的窫窳,他的前世,是那样无法超越,无论是他做的事,还是他在鸾笙心里的位置。
亓官景对前世这个说辞一向非常抵触,他希望在鸾笙眼里,亓官景就是亓官景,而不是什么别人的转世,就好像只有‘窫窳’才有意义一样。
他走过去,微微弯腰,拍了拍鸾笙的肩膀“都过去了,你……你别太难过”他端着方才看到的窫窳的气派,伪装着他来安慰鸾笙,亓官景唾弃自己,一边不愿意承认,一边又拿着他的名头哄骗心爱的女孩子,这又算什么呢?欺骗吗?
鸾笙扑进他怀里,紧紧搂着他的腰“我一直都知道,你不甘于此堕落,你带我去鬼界取回读破残卷时我就知道了,可是你为什么不愿意带着我一起呢?”
亓官景动了动僵硬的手指,一下一下轻轻抚在她背上。
“我什么都不怕”鸾笙一句一句说的沉重如山“我什么都不怕”句句都压在亓官景的身上,他几乎要窒息,可他除了轻轻抚着她的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根本就不是窫窳……
没等众人从过往的记忆中彻底抽离,地动山摇起来,木千斤沉声道“外面来了一批野兽,老虎,豹子,狮子,大象,还有无数蛇鼠虫蚁,这是怎么回事?”
槲栎尔拔出腰间长刀,神色狠戾的说“居然追到这来了!看我出去杀了它们这群畜生!”
鸾笙抹掉眼泪,仔细听了听,拦住槲栎尔的去路“听,有剑声”
“什么?”
“洮生来了”鸾笙用发丝将那颗珍珠串成项链戴在自己脖子上,将读破残卷交给亓官景,对他说“你在这里很安全,给陈清言发信号,读破残卷里还有二十万天策军,拜托你了”
“鸾笙……”亓官景没抓住她,眼睁睁看着她离开屏障庇护,在外面跟野兽厮杀起来。
“我确实……手无缚鸡……”亓官景看着手中的读破残卷,把信号发出去后,槲栎尔和他身边的蛮族将领也拿着武器闯出去加入战斗。
明明之前还在为中蛮两族的斗争你死我活,槲栎尔被一只三米高的大狮子一巴掌拍在地上,下一秒以为完蛋的时候,洮生一剑刺进它另一只爪子里救了他一命,槲栎尔抹去脸上的血大叫道“谢了,朋友!”
他也放出身上带的信号弹,蛮族的战士们比陈清言的安南军到的更快,槲栎尔站在一只四米高的老虎尸体上对着自己的族人高声吼道“战士们!我们人族正在遭受着兽族的入侵,如今已非中蛮两族内忧之战,而是人兽两族的外患大灾!”
“两千年前,我们的土地上不分中蛮,我们统有一个名字,叫做人族!今日,让我们为人族而战!为人族胜利而战!——杀!”
洮生已与自身剥离千年的戾气融合,洮生剑恢复了往日的杀戮之气,剑气所到之处一片血花,剑身冒着幽幽明光,踩着森森白骨铸成的剑,寒意不减当年!
禽滑宁的一身绝然剑术没有后人传承,却被洮生十成十的学了下来,她举着洮生剑在兽群中穿梭,所过之处尸骸遍地!
“孪蟲珄在哪?这些野兽没有心智,全是被他操控的,他不死便没完没了!”鸾笙好不容易跟洮生凑到一起,洮生同样知道这个道理“那家伙学精了,我找了他好久都没找到!”
“他的力量没有完全恢复,能操控这么多野兽,他距离我们不会太远!”鸾笙在混乱中找到槲栎尔“蛮王!分出十个人给洮生!”
“阿库托!”槲栎尔喊上人,顺着洮生给开出来的路跑出去。
陈清言带着安南军赶到时,人兽大战一片混乱,鸾笙来到她身边“陈将军,派人去找兽王的下落,洮生和蛮王已经去了,他们人手不够!”
“好!”
金黄色的沙漠在屏障前被血染成了红色,又因夜幕降临,变成了漆黑的印记,亓官景依靠着木千斤的树身,耳边听着细微的兵戈之声,野兽的嘶吼,木千斤突然开口了“又剩下我们两个了”
“是啊”亓官景附和道“我虽然不是窫窳,但此时此刻也能替他应你这句”
“窫窳神魂尽散,肉灵尽毁,我实在想象不出,他是如何转世投胎的”木千斤说“没有灵魂承载记忆,你对他感到陌生也不奇怪”
“喂~”亓官景一边打开读破残卷,一边跟木千斤闲聊“我刚才在你的记忆里看见,你是窫窳栽种的,对于他选择让你亲眼看着自己死去,你觉得他偏心,你很喜欢他吗?”
“他就是偏心,我说错他了吗?”木千斤咬牙切齿的说“他骗我把果子给他的那一刻,是我最后悔的时候”
亓官景笑起来“挺好的,你没有把我当成他,话说,你的果子有什么用啊?为什么你刚看见我,就说感觉到你的果子了?鸾笙都没在第一时间认出我”
“那鸾笙是怎么认出你的?”
“是……你套我话啊?”亓官景瞥了他一眼“我回答你这个问题,你回答我上个问题,如何?”
“你怎么跟窫窳一样不好糊弄?你不是说你不是他吗?”
“但我也不傻,应不应?”
“好吧,我的果子能在瞬间将一个神的所有能力提升至灵魂叠加累计下的巅峰状态,当然,代价是生命”
“什么叫灵魂叠加累计下的巅峰状态?”
“灵魂于神族的意义与其他族都不相同,是灵体和魂魄的统称,神族无父无母,是感应天地需要后自然凝聚而成的,灵体决定属种,魂魄乃是经年累世的淬炼,我的果子便是能将这两者强行提高至最强”
亓官景半知半解的问“也就是说,灵体决定天赋,魂魄在轮回中经历千锤百炼,二者合二为一,才能成为一个神?”
“是,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该你回答我了”
亓官景点点头“好吧,鸾笙无法拒绝我带有命令行为的话,她是这样认出我的”
“原来如此”木千斤若有所思,亓官景趁他不注意,使劲踹了他一脚,连带着树枝也摇晃起来,亓官景仰头看着他。
“你踹我干吗?”木千斤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蒙,亓官景摸着盘固在他周身的树藤呵呵笑着说“够结实的,果然是被提升至巅峰的力量”说完又狠狠的踹了他一脚。
木千斤“……”
亓官景踹不够,又使劲晃他的枝干。
“你想把我的果子晃下来吗?”木千斤冷不丁的问他一句,亓官景讪讪收回手,讨好的问了一声“那你愿意给我吗?”
“你放屁!”木千斤的声音冷下来“休想,做梦,不可能!”
“你仔细听听外面,天已经黑了,我甚至听不到野兽的进攻声虚弱下来,哪怕鸾笙和洮生不是人类,可这一仗的主力还是人,是人都会有极限的!”亓官景说着都抑制不住自己的颤抖“我就是个没用的废物,我都知道,哪怕在鸾笙心里我就是窫窳,可她还是把我放在一个需要被保护的位置上”
“我们人族都在外面倾尽全力保护着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家园不被外族入侵,我又算什么?我躲在这里,躲在庇护里,等他们都死了,我就算活着,我又能算什么!”
“我跟着安南军来到西边,又跟着鸾笙去了蛮族大营,再跟着蛮王进入这里,我见到了你,这或许就是冥冥之中属于我的命运!”
“建木,你不是也同意我跟窫窳不是一个人吗,既然不是,你又为什么不愿意把你的果实给我呢?”亓官景举起读破残卷给他看“这里,这里面有二十万军人,他们或许是一个转机,就算不是,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我无法救他们出来,只有窫窳,只有他能”
“建木,我求求你”
“你真是个……混蛋东西!”木千斤咬牙切齿的样子亓官景没见过,但他居然从一棵树的语气里想象出来了。
一天之中最黑暗的时刻来临了,沙漠上躺着各种各样的野兽尸体,也躺着无数人类的尸体,鸾笙浴血焚身,此时已经杀红了眼,陈清言铠甲已经被咬破了一块,头盔也不知飞去了哪里,二十万安南军此刻七零八落的遍布沙漠,蛮族士兵也所剩不多,而兽源还在不断填入。
这是黎明前最绝望的时候。
被人群分割开的兽群忽然开始往一个方向聚拢,鸾笙察觉到后边尽力将自己身边的人收拢,一柄巨型大剑带着凄厉锋芒从天而降劈向地面,来不及逃出剑波范围的兽族皆被劈成两半。
“洮生!”鸾笙看向空中。
“大王!”聚拢在鸾笙身边的蛮族将士见到了自己的王,槲栎尔带去的十个战士只剩下他和阿库托回来了,阿库托伤势颇重,槲栎尔除了右臂有一个血洞外还算完好。
洮生清退前线一批兽族后落在鸾笙身边“孪蟲珄来了,正在往这边靠”
听到这个消息的陈清言眼前一黑,她紧紧握着手中长剑,咬牙切齿的道“蛮族还剩一百多人,安南军也死伤无数,眼看着兽族力有不逮,兽王这时出现无疑不是雪上加霜,我们该怎么办……”
征战沙场的将军这一刻也茫然了,看着漆黑的天空,仿佛永远也看不到太阳,这是她有生以来最漫长的夜。
“死守!”鸾笙扭头看向身后,这道窫窳留下来的屏障是她最后的底线,直到透过老木的记忆,她才真正意识到窫窳的死亡,这道屏障和屏障里的亓官景是他在这世上仅存的东西。
鸾笙轻轻磨砂着脖子上的珍珠,咬牙道“把不能动的人拖进屏障里,今日兽王不死,死的就是我们!明天,死的就是你们的亲人!朋友!”
兽群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嘶吼,整齐站在十米外,目露凶光的盯着眼前的人类,孪蟲珄坐在一只最高的狮子身上。
“剑灵,我们真是太久不见了”孪蟲珄站起来,红发迎着烈风飘扬,他张狂的看着脚下的人“人族困我千年,今日我要人族血债血偿!”
人类,当天下繁荣时,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面前是那样的弱小又自私,与此同时,当和平不在,压迫与生死存亡之时,在集体利益面前又是那样的强大和无私。
就像此刻,人兽两族已是不死不休的战局时,中原人与西蛮人正在携手抗敌,他们互为堡垒,彼此是最坚韧的后背。
“人族,你们确实拥有智慧,可在强大的力量面前,智慧是那样不堪一击!”孪蟲珄击退攻向他的洮生,又化出兵器挡住飞扑而来的鸾笙,在一片混乱的大地上仰天大笑“千年之前,是神族杀我一族,才有你们苟延残喘至此!如今天神已经彻底放弃了这片土地,人族,束手就擒吧!”
洮生趴在地上,身上不停的在渗血,她一次次抓起洮生剑刺向孪蟲珄,每次只能给他带去一丝伤痕,与此同时,鸾笙也不停的攻击着他。
远古族群的首领,神族都没能彻底杀死他,孪蟲珄一把攥住鸾笙的脖子“妖族,你又能奈我何!”
鸾笙觉得呼吸困难,空气在孪蟲珄手下一点点变的稀薄,在她意识游离之时,一道神光从她体内由内往外弹开,神光所及之处野兽倒地不起,孪蟲珄被这道神光灼伤了手臂惨叫一声放开了鸾笙脖子的同时被弹飞出去。
“这是……”孪蟲珄挣扎着从地上起来,目色复杂的看向倒在地上的鸾笙“烛龙神息……”
忽然一道天光破云而来,倾泻在屏障内,而后光芒四溢,光点落在地上,漆黑的血迹消失了,光点落在人身上,那血迹斑斑的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正在愈合……
鸾笙猛地抬头,这熟悉的气息,连洮生都惊呆了。
读破残卷在空中展开,二十万天策军骑着马从画卷中奔腾而出,他们挡在伤痕累累的众人面前,形成一道坚实的壁垒。
二十万大军上空,光芒褪去,金羽长衫,鎏光长发。
“——窫窳!”孪蟲珄大惊“神族早已放弃了地界回到神界去了!你怎会在此!”
窫窳微微抬手,读破残卷转了个方向,将遍地尸骸尽数收入卷中,然后回到了窫窳手上。
孪蟲珄举起武器飞身而上,重锤抡向窫窳,窫窳不躲不闪,抬手化出一道屏障挡在身前,孪蟲珄一击不成刚想收手,却不料窫窳猛地撤了屏障,一个闪身抓住了他的手‘咔嚓’一声卸掉了他的手腕骨。
孪蟲珄大叫一声,抬起一只脚飞踹过去,窫窳手腕飞出一个光圈,套在孪蟲珄踹过来的脚腕上,而后光圈伸长又套住了他另一只手,紧紧收缩,孪蟲珄被迫呈现出一个后仰的姿势,接着因为站不稳倒在地上。
“鸾笙”窫窳朝鸾笙伸出手,鸾笙踉跄着走到他身边,窫窳祭出一把通体透亮的长剑递给她。
“好细啊”鸾笙接过来,摸了摸剑尖“给我的吗?怎么没有剑格啊?”
窫窳轻轻抚上她的脸,拇指留恋般的轻抚她的脸“早想送你的,一直没机会”说着,他碰了碰她戴在颈间的珍珠“失物归还”而后又轻轻摩擦着她的脖子,他低下头,在鸾笙耳边道“怎么给掐成这样?去,杀了他给自己报仇”
“好!”鸾笙提起刚得的宝剑,在孪蟲珄嘶吼大叫的时候一剑砍下了他的头,孪蟲珄的身体瞬间扁下去,头掉在一旁还在大吼“——神居界破败了几千年,人类早就把神族忘了,你到底为什么会留在人界——!”
鸾笙不解气,又对着他的头刺了一剑,孪蟲珄的头才彻底干瘪下去,没了生息。
“窫窳!”鸾笙跑回窫窳身边,一把抓住他,窫窳的身体开始变的透明,他摸着鸾笙的脸,轻声道“长大了啊”
“窫窳……”鸾笙紧紧揪着他的衣服“不、不要……”
“来”窫窳朝她张开双臂,鸾笙扑进他怀里,紧紧搂着他的腰不松手,窫窳也抱住她。
“不要,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别再走了”
窫窳轻轻拍着她的背,温柔的哄着她。
“我跪在钟山求烛龙前辈,求他救救你,我求了他好几百年他才让我来找你,窫窳,你别走,不要……不要离开……我宁愿你不要出现,我宁愿你永远是亓官景,只要你还在,别走,窫窳,你别走……”
鸾笙努力扑向那些消散的光点,企图将它们抱在怀里,可无论怎么努力都抓不住,她双手抱在胸前,想要护着怀里的一点光芒,却还是消散了,她缓缓跪在地上,整个人蜷成一个球,脸埋在膝间。
“鸾笙……”洮生走向她,朝着窫窳消失的地方跪下去,又伸出一只手轻拍着鸾笙的后背安慰她。
沙漠上还活着的人都纷纷朝窫窳消失的地方跪下去,这是他们第一次亲眼见到神,亲身经历了天神救人这种神话传说。
太阳升起来了,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