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内,宋淮率先开口,打断了沉默。
“柳兄,段家主今日前来,决定弃暗投明,助我军破敌。”宋淮开门见山。
柳意紧抿着唇,眼神依旧冰冷。
“柳将军,您可知,每一次狄戎扰边,听到城中那些失去亲人的百姓的哭嚎,看到那些孤儿寡母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身影,这一切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
“我段安也是人生父母养的!看着那些因我而起的惨状,听着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声,我常常夜不能寐!”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浓浓的自责。
“尤其是一个月前,狄戎的王子,竟给我传信,要求我提供换防的时间和兵力部署!那是北境门户,一旦有失,狄戎铁骑便可长驱直入,整个北境将生灵涂炭!我段安再是利欲熏心,也绝不敢做这遗臭万年的千古罪人!”他猛地看向柳意。
“柳将军,您守卫边疆,浴血奋战,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身后的万千黎庶吗?我段安若真助狄戎,我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有何面目去见我段家列祖列宗?有何面目……面对我的妻儿?!”
“柔儿,还有我那善良温婉的夫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以为他们的父亲,丈夫是个乐善好施和受人尊敬的商人!我每日看着他们对我敬爱信赖的眼神,听着柔儿讲述她在慈幼堂看到孩子们开心的笑脸,我的心就像被千万把刀在剐!我愧为人父,愧为人夫!”提到妻儿,段安的情绪彻底崩溃,泪水滚滚而下。
“我年过半百,金银?权势?可这些东西,能换回那些枉死的性命吗?能让我在妻儿面前挺直腰杆吗?不能!它们只会将我拖入更深的深渊!我唯一所求,不过是儿女平安顺遂,妻子余生安稳,莫要因我一人之过,而背上万世骂名!”
“王爷明察秋毫,给了我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今日我段安在此,对着柳将军,对着王爷,我段安定倾尽段家之力,配合殿下与将军,肃清狄戎,天地可鉴!若有半点虚言,叫我段安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段家百年基业,在此覆灭!”他再次深深一揖,几乎将头埋到地上。
为了增加说服力,段安从怀中掏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书,双手呈给柳意。
“柳将军,此乃我亲笔所写的供状,上面详细列明了过去三年间,我与狄戎各部头领和王子的所有交易往来的内容,时间地点以及经手人,此供状,便是我段安的投名状!将军若疑我诈降,随时可凭此供状,将我段安千刀万剐,公告天下!我段安,绝无怨言!”
柳意看着眼前悔恨万分并全族命运为赌注的段安,开始动摇。
这份供状的分量太重了!是段安的罪证,段安若为诈降,绝不可能交出如此致命的东西。
尤其是那份细作名单,一旦核实,对清除内患分量极重。
再联想到段家近年来确实多有善举,其夫人林氏和小姐段柔在北境风评极佳,柳意紧握的拳头,终于缓缓松开。
他接过那份供状,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的内容,脸色变得有些凝重。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原先的敌意已消散了大半。
“段家主……起来吧!你既有此悔悟之心,又献上如此紧要之物,本将……暂且信你,但望你谨记今日之言,若假意投诚,我柳意的剑,第一个取你的人头!”
“谢将军!谢将军!”段安踉跄起身,用袖子胡乱擦去了脸上的泪水,眼中全是感激。
“好了,前事已了,当务之急是如何利用段家这条线,给狄戎致命一击,柳将军,狄戎近期活动猖獗,又目标明确,军中恐有细作传递消息,段家主投诚,正是我们反戈一击的良机。”宋淮坐在一旁突然开口。
“王爷所言极是!末将也正为此忧心。”柳意立刻走到北境地图前。
“狄戎那边最近可有什么动向?”宋淮盯着地图问道。
“回王爷,据我安插在狄戎的密报,知他们下一个大目标,极可能是我们设在黑石谷的屯粮大营!那里囤积着支撑前线大军近半年的粮草,一旦被焚毁或劫掠,后果不堪设想!狄戎人贪婪狡诈,对这批粮食觊觎已久。”
宋淮目光锐利地盯着黑石谷的位置,手指却缓缓移向地图另一侧。
“黑石谷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狄戎若强攻,对我方损失也是不可估量的。但我们若将计就计……不如,就将目标‘送’给他们一个更容易下手的地方——雪泉崖!”
“雪泉崖?”
“不错。”宋淮的手指在“雪泉崖”位置重重一点,开始详细部署他的计划。
“段家主,你立刻以密信通知狄戎,就说因狄戎近期袭扰过于频繁,驻军已起疑心,黑石谷防御大大增强,且有重兵埋伏,为安全计,我军决定将大部分存粮秘密转移至地势更为隐蔽且靠近水源的‘雪泉崖’临时仓库暂存。信中要强调此乃绝密行动,恳请狄戎暂时按兵不动,待粮食转移完毕,守卫松懈之时,再行通知他们动手地点。”
“柳将军,你立刻挑选绝对忠诚可靠的心腹精锐,人数务必精简,行动务必隐秘!就在今夜子时,趁夜色掩护,将黑石谷粮仓内真正的粮食,秘密转运至……”宋淮的手指指向地图上另一处极为隐蔽的山坳。
“……此处藏匿,此处地形复杂,入口狭窄,只需少量兵力即可守住。”
“待真粮运走后,便用装满沙土的麻袋,按照原先粮食装放的样子,放在黑石谷粮仓内,外观上必须与粮仓尽量一模一样!同时,还需要大张旗鼓地准备运输车辆,并放出风声,因‘前线军情需要’,部分粮草需转移备用,让细作知道。”
“雪泉崖地形绝佳,三面环山,只有一条狭窄的道路峡谷可以进入,此处便是狄戎骑兵的葬身之地!”
“柳兄,你亲率主力精锐,提前数日秘密进驻雪泉崖两侧山岭,务必做好伪装,不得泄露半点行踪,多备火油和炸药。”宋淮转过身来,看着柳意。
“明日白天开始,你就组织一支运输队伍,押送这些沙袋,公开地向雪泉崖方向进发!行程不用太快,要确保军营内外的‘眼睛’都能看到!沿途也要故意留下明显的车辙痕。”
“在峡谷的关键位置,预先埋设大量火药,可以将它伪装成货物或石块。”
“待狄戎骑兵主力完全进入峡谷,深入‘粮仓’区域后,立刻封锁入口,同时点燃峡谷中部的火药!然后以火油罐引燃峡谷内预设的陷阱,我要这雪泉崖,变成狄戎人的炼狱!”
宋淮条理清晰的安排着柳意,边说边在地图上指指画画,待到对柳意部分讲完后,宋淮便转过身看着段安。
“狄戎收到段家主的密信后,以他们的多疑,必然不会全信,他定会让安插在军中的细作,核实消息的真实性。”
“军中大张旗鼓的运输,就是为了做给细作看的!柳将军,你还可以抱怨路途难行守卫薄弱等。让细作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这样彻底打消他们的疑虑”
“根据运输速度和路程估算,运粮队抵达雪泉崖并卸货需要两日,狄戎细作传递消息,集结兵力,最快也需三日,因此,伏兵必须在运输队抵达后,尽量在一日内完成所有部署,第四日或第五日,便是决战之时!”
宋淮的计划环环相扣,将人心,地利和情报差运用到了极致。
柳意听得频频点头,仿佛已经看到了狄戎骑兵在火海中哀嚎的景象。
段安更是心服口服,深感这位年轻王爷的谋略与手段,不愧是从战争中厮杀出来的。
“王爷此计甚妙!末将即刻去办!”柳意抱拳领命。
“草民待到回去,便立刻用密信送出消息!”段安也连忙应道。
就在帐内三人敲定细节时。
“筱筱!你怎么在这儿?是来找我的吗?”一个欢快的声音,在营帐外响起!
是柳芊!她来找兄长,却一眼看到了躲在营帐外角落里,此时正听得入神的苏筱筱!
帐内三人脸色变化,柳意反应最快,一个箭步冲到帐门,猛地掀开帘子!
只见苏筱筱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们,尤其是看向段安时,那目光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她显然已经听到了,关于段安过去的背叛。
宋淮的心猛地一沉,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他快步走到苏筱筱身边,下意识地想将她护在身后,眼神中充满了担忧,低声道。
“筱筱……”
柳芊也察觉到气氛不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看看兄长凝重的脸色,又看看苏筱筱苍白的脸。
“哎呀,哥,王爷,段家主,你们谈完正事啦?”她虽然不明就里,但立刻试图缓和气氛。
“正好我带筱筱去尝尝我们辅兵营新熬的驱寒汤,可香了!走走走,筱筱!”说着就去拉苏筱筱的手。
苏筱筱任由柳芊拉着,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而段安看着苏筱筱,羞愧地低下了头。
“芊芊,你陪苏姑娘去药房那边歇歇。”柳意给妹妹使了个眼色。
柳芊会意,连忙拉着还有些僵硬的苏筱筱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回程的马车上,气氛压抑。
宋淮沉默地坐在一侧,目光落在车窗外飞掠而过的景色,眉头紧锁。
阿长在前方驾车,大气不敢出。
段安坐在苏筱筱对面,双手紧握成拳,,他几次抬头看向苏筱筱,嘴唇微东,却发不出声音。
“筱筱刚才在帐外……你都听到了,是吗?”最终,他声音沙哑地开口。
苏筱筱缓缓抬起头,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一个点头,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段安所有的悔恨和痛苦如同决堤的洪水,让这位在北境翻云覆雨的家主,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泣不成声。
“对不起筱筱,舅舅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娘,更对不起段家的列祖列宗,舅舅……是个罪人,是个混蛋……”他哽咽着,反复地说着“对不起”。
苏筱筱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听着他发自肺腑的忏悔,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许多情绪交织翻涌,但看着眼前这个泪着流不断自责的老人,她又想起舅妈温暖的怀抱,想起表姐温柔的微笑!
“舅舅……别哭了。”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情绪,抽出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
段安一怔,抬起泪眼模糊的脸。
“过去的事……已经发生了,我听到了您的悔恨,也听到了您现在想做对的事,选择了站出来,选择了弥补……这比什么都重要。”苏筱筱看着他,眼神坚定。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向前看。”她顿了顿,又继续说道。
“筱筱……”段安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他颤抖着接过手帕,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救命的稻草。
随即,他猛地伸出手,紧紧握住了苏筱筱的手,段安的手心冰凉,声音带着绝望的恳求。
“筱筱,好孩子,谢谢你肯原谅舅舅,求你一定……不要告诉你舅妈还有柔儿,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她们一直以为舅舅是个好人,就让她们永远这样以为好吗?舅舅求你了……”他眼中全是哀求。
苏筱筱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父爱,心中酸涩。
“舅舅放心,我不会说的。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她知道,真相对深爱着舅舅的舅妈和表姐来说,太过残忍。
段安如释重负,闭着眼,泪水依旧无声地滑落。
宋淮全程沉默地看着,看着苏筱筱从受伤到选择宽容,看着她安抚段安……他心中对这个看似柔弱却内心坚强的女孩,心里全是怜惜。
马车在沉默中驶回了段府,刚在府门前,林氏便带着温柔的笑容迎了上来。
“回来啦?累不累?军营那边风沙大吧?”她关切地打量着苏筱筱,又看看宋淮和段安,敏锐地察觉到丈夫和筱筱的眼眶似乎都有些微红。
她只当是军营的影响,或是路上颠簸疲惫,并未深想,体贴地说道。
“快进去歇歇,我让厨房一直温着饭菜呢,都是你们爱吃的,就等你们回来开饭了。”
“嗯,舅妈,有点饿了。”苏筱筱看着舅妈关切的笑容,她也努力扬起一个笑容。
“夫人费心了。”段安也迅速调整了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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