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黄梅天。

    钢铁建筑将雨声笼在窗外，却隔绝不掉潮湿的黏腻。

    几道白光闪过，天色又黑了几分。

    雷声轰隆，伴随着几声低呼，冲淡几分办公室内旖旎的交谈声。

    盛夏里一手撑着下巴，坐在电脑屏幕前。

    右手食指不断滑动，几个熟悉的数字依次交替。

    拉到最后，是公司上季度的流量排行。

    她的账号在末尾，比之前的排位还低。

    今天胡兆勤找她过来，多半又是转型的事。

    盛夏里所在的星环传媒是宁城一家小型传媒公司。

    虽然不像其余几家大集团旗下的传媒公司资本雄厚，有大手笔资金推人，但也能保障基本工资。

    只是最近传言星环即将被江氏集团收购，成为其全资子公司，上上下下都要洗一遍牌。

    他们这些主播不免自危，都想在新形势下争个好位置，近期不免多向上表忠心。

    盛夏里此前对此多作沉默，而盛锐略显焦急的话音犹在耳畔，她只能低头。

    不过她有自己的底线。

    又是一阵雷，眼前白光一闪，盛夏里回过神来，朝右手边的磨砂玻璃瞟了一眼。

    整个办公区，她的工位离胡兆勤的办公室最近，能听见里面娇俏的笑声。

    此时，笑声渐弱，似是已经谈妥。

    盛夏里轻呼一口气，假装若无其事地拿起手机。

    旁边的门打开，从里出来的女生偏头叫她名字。

    盛夏里起身，擦肩而过时，听见轻蔑的一声笑。

    和刚才的娇俏截然不同，透着一股势在必得的攻击性。

    盛夏里好整以暇地挑眉，偏头目送着人将门轻轻阖上。

    “小盛，”胡兆勤喊她，“今天怎么脸色看着不好？”

    “感谢胡总关心，出门匆忙，没来的及化妆。”盛夏里客气地笑，回身却看见他脖间不加掩饰的红印。

    生理性的厌恶几乎是同一时间涌了上来。

    胡兆勤整个人躺在座椅上，全然没有发觉她的情绪，只是看她有点费劲，于是指着对面的椅子，“你先坐。”

    盛夏里双手放在膝盖上，坐的规规矩矩。

    “小盛啊，客套的话我也不多说。你也看到了，你的账号流量很低，虽然粉丝数量还行，但是消费转化率很低。加上公司同质化主播太多，所以考虑让你转型，做......”胡兆勤停顿三秒，眼神上下扫了她几圈，“舞蹈主播。”

    “胡总，感谢您的好意，但我不会跳舞，怕是没办法吸引流量。”盛夏里将先前拒绝的话又搬出来。

    胡兆勤眼睛微眯，原本就厚重的眼睑高高隆起，透着一丝不耐，“不会就学，要么走人。”

    盛夏里咬唇，她在星环呆了三年，完全清楚胡兆勤细微动作背后的含义，知道这是最后通牒，于是缓了口气又道：“胡总，我之所以选择做宠物疗愈是因为......”

    胡兆勤可没有时间听她讲缘由，他起身，随即径直坐在她身边。

    一团黑影罩下，盛夏里本能地往边缘龟缩。

    “小盛，”胡兆勤恍若未觉，自顾自地凑近，盯着她细腻光滑的脸庞转动眼珠，“不化妆怎么也这么漂亮啊。”

    相对于之前人的主动，像她这种长得清纯又难/搞的，胡兆勤更是觉得对味。

    旁边人条件反射般拉开距离，警惕地看着他。

    胡兆勤定定地看她的反应，语气轻蔑道：“欲拒还迎的小手段，耍一次两次是情趣，多了就显得有些无聊了。”

    “没有任何手段，只是拒绝您，胡经理，麻烦自重。”盛夏里说的不卑不亢。

    但到了色欲熏心的胡兆勤眼里，又是另一番感觉。

    他咽了口口水，庞大的身躯扭动着想要凑近，“你看看人家多会抓住机会，你怎么就不乖呢。”

    红印被赤裸裸地展示在眼前，香水味混杂着胡兆勤身上的味道一齐涌入鼻中，实在教人恶心。

    盛夏里“刷”地起身，手腕却被抓住，她想抽出，却发觉对方使劲在把她往怀里拽。

    男女力量悬殊，盛夏里几番挣扎未成，张口就要喊。

    还没出声，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震了两下，胡兆勤松手，她自觉闭了嘴。

    短暂沉默后，那张略显肥腻的脸从屏幕前抬起看她，“小盛，我也知道你有难处，但刚出去的小王也有难处，公司也有难处，势必不能顾及到每个人。”

    “不过，”胡兆勤话锋一转，“你在我们公司也算老员工，该照顾的地方也得照顾。这样，等会梁总约江氏集团的江总吃饭，你作为我们公司主播代表出席，在江总面前表现积极点，让他看看我们主播的专业度，留个好印象。”

    “上面松了，我们下面也不会卡着，你的问题不就好商量。”

    话里的意思很明确，但弦外之音隐晦。

    放在以前，盛夏里宁可被解雇，也不会参加任何可能产生风险的酒局。

    而现在，家里情况不乐观，她很需要这份工作，况且刚才胡兆勤说，参加的人还有江氏集团的江总。

    不过，盛夏里还需要确认一下。

    “胡总，我想问一下，您说的江总是指哪一位？”

    胡兆勤轻笑道：“现在的江氏还能有几个江总，当然是掌权的那位，江璟意江总。”

    熟悉的名字再次传递大脑，还未敲醒回忆，盛夏里就点头答应。

    胡兆勤诧异于她答应的迅速，瞟了盛夏里几眼，嘴角挤出一个笑，“这才对嘛，等会你坐我车走。”

    盛夏里起身，客气地指了指自己的脸，“胡总，我想先回家化个妆。”

    *

    应该是很正式的会面，地点定在了天澜居。

    位于澜山上的一家私人餐厅。

    盛夏里估计了一下时间，回家简单洗澡化妆。

    虽说是为了摆脱胡兆勤的一个借口，但她还是打扮了一下。

    盛夏里身穿白色挂脖上衣，下面配了条黑色鱼尾裙，优雅大方。

    对着全身镜检查一遍，确认没问题后，迅速打车过去。

    雨已停，但天依旧阴沉。

    盛夏里靠坐在后排，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车流，忽地想到毕业后的这几年，时间飞逝，她莫名有些惆怅。

    手机屏幕被她摁亮又熄灭，几番重复，她终于叹了口气，点开搜索软件。

    在输入法中找对“江璟意”三个字，然后点击“搜索”。

    跳出来的一片都是经济新闻。

    高中以后，盛夏里下意识地避开有关他的消息，对他的发展一无所知。

    只是听说他似乎回了国，接手了家里的生意，但没想到这么早就实际掌控了江氏。

    屏幕中的信息飞快地进入她的大脑，盛夏里想要塑造一个关注企业发展的新人设。

    几篇报到看下来，她惊讶于江璟意能利用短短数年在江氏站稳脚跟，与此同时还大步进军智慧家居以及医疗等新产业。

    但仔细想来，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高中时江璟意就是学霸，光荣榜霸榜的那种存在。

    现在的他做出什么样的成就都不足为奇。

    盛夏里食指慢慢下滑，整齐的财经讯息中，一则娱乐新闻冒了出来。

    【江氏集团小公子夜会美女，激战数十小时直至天亮】

    她杏眼微怔，食指悬在手机屏幕上方，实在无法把记忆中那个高冷的人与这个劲爆的标题联系在一起。

    盛夏里呆愣几秒，随即点进，确认新闻中的江氏小公子身份。

    江氏家大业大，嫡系旁系众多，可能是另一位江家的公子。

    当“江璟意”三个字清楚地出现在视野中时，她忽然觉得心口一阵压抑。

    原本以为已经放下的情绪隐隐作祟，盛夏里忽然觉得高中喜欢的江璟意不过是她脑海中塑造出的一个完美臆想，是青春时期一个承载她期许的容器，而报道中的人才是真实的江璟意。

    思绪随着出租车不断飞驰，盛夏里只觉片刻，车便停在了天澜居门口。

    她偏头看着阴沉天幕下中式风格建筑的沉重大门，只觉得压抑，微不可闻地叹气后侧身下车。

    门内的服务人员及时迎上来，询问后将人带进了包房。

    厚重的木门被缓缓推开，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

    窗外是澜山山景，窗内南北两侧为古代古代泼墨山水画，情景交融，看得出老板颇费了些心思。

    盛夏里心中感叹，没注意到北侧镂空屏风后还坐着人，直到胡兆勤清了清嗓子，她才将视线投过去。

    “小盛，”他招手，“过来沏茶。”

    身后的服务人员想要代劳，却被胡兆勤一个眼神支走。

    茶几低矮，身边没有凳子，盛夏里明白他的用意。

    但既然决定过来，盛夏里就做好了准备。只要不踩到底线，她愿意示弱伏低。

    然而她并不精通茶道，只见过几次盛锐待客，于是只能凭着记忆开始沏茶。

    盛夏里低头，几缕头发从肩头滑落。

    葱白纤长的手拿着白瓷茶壶倾倒，热水缓缓流入杯底，茶香缕缕溢出。

    应该是上好的茶叶。

    盛夏里将沏好的茶倒入白瓷茶杯，双手端至胡兆勤面前，刚抬眼便对上他不怀好意的眼神。

    “小盛。”他说着将手拢过来，眼见着要碰上盛夏里，后者迅速将茶杯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见此，胡兆勤索性也不装，直白道：“你说你长得这么美，怎么脑子一根筋，天天就盯着家里的小猫小狗，能在网上出头吗？”

    “但要是讨好我，讨好江总，那可就不一样了，”胡兆勤眯眼，“公司给你推流，给你铺路，你还操什么心。”

    说到这，他意味深长地停了停，随后缓缓凑近，“只要把我们伺候舒服就好了。”

    盛夏里看着那张不断放大的油腻饼脸，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

    她迅速起身拉开距离，只觉得胡兆勤实在油盐不进，干脆挑明，义正词严道：“胡总，不好意思，我本人不会接受任何形式的潜规则，不管是您还是什么江总、王总，我都不会接受。”

    这话说的不轻，语毕，整个包厢都沉寂下来。

    胡兆勤面色不虞，却在听到推门声后意识到什么，继而迅速起身，换上商业笑容。

    见此，盛夏里回身望去。

    云纹红木屏风后缓步走近两人。

    为首的男人身形优越，比屏风还高出一截。

    此时，一双深色的眼眸越过屏风，正沉沉地望过来。

    是江璟意。

    即使九年未见，盛夏里依旧可以凭借一双眼睛将他认出来。

    但今天她才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真正看清过他。

    盛夏里控制着情绪，不带任何感情地与对上江璟意的目光。

    “江总，”胡兆勤出声，随即快步走出屏风，低身伸手，“久闻大名，今天沾了梁总的光见您一面。”

    江璟意收回视线，身体却没动。

    胡兆勤瞥了梁经昌一眼，疑心俩人听到了盛夏里刚才的那番话，正准备解释，就听到上位的人开口。

    “胡总客气。”江璟意抬手轻握。

    见此，胡兆勤眼角终于舒展开。

    “江总的理念，我和胡总可都需要好好参透学习，今天我们还特意将公司里最出色的员工带了过来，和您好好取经。”

    梁经昌没点名道姓，但盛夏里知道他指的是她。

    她维持着体面，从屏风后走出。

    其余三人的视线统统聚在她身上，盛夏里每走一步便沉一口气，直至到江璟意面前，扬起一个笑道，“您好，江总，我是星环传媒的主播盛夏里。”

    抑制着想往前伸的手，江璟意压低了声音，“你好，我是江璟意。”

    站在一边的梁经昌和胡兆勤交换眼色，后者顺势抬手将江璟意引上主位，“江总，我们小盛是公司里专业能力最强的主播，虽然是宠物博主，但是颜值也很高，关键是还是名校毕业。”

    “嗯，确实很优秀。”江璟意应到。

    胡兆勤见有戏，立马将盛夏里拉至江璟意边上的空位坐下，“等会让她好好敬您几杯，让她多和您学习学习。”

    盛夏里准备好的托词刚到嘴边，江璟意先开了口，“几个项目还要盯，今天就不喝了。”

    “还是江总有大局观，”胡兆勤夸人的话一套接着一套，“这几年江氏的发展还真多亏了您。”

    江璟意淡笑，旁边的盛夏里不知为何看出了一丝轻蔑的意味。

    她有意识地遏制自己分析江璟意的举动，并微微偏身远离，将人挪出视线范围内。

    胡兆勤的暗示，盛夏里统统视而不见，心中暗讽这位领导的看人能力一如既往的差。

    竟然把宝压在她身上。

    盛夏里专注吃饭，一旁的江璟意和梁经昌就自媒体产业的发展以及江氏和星环的合作谈的投机。

    胡兆勤诧异于江璟意的态度，自然没空再管盛夏里，直到结束才又起了念。

    “小盛，”他看了眼离自己五米外正和江璟意握手的梁经昌，又偏身看盛夏里，“开车了吗？这里不好打车，要不你开我车？”

    浓重的酒气随着口腔的张合弥散在空气中，盛夏里屏息，扬了扬手机，“不好意思啊胡经理，我不习惯开别人的车，可别把您车划了，而且我已经提前打了车。”

    这地方确实不好打车，胡兆勤没骗人，但盛夏里宁愿自己走下山，也不想上他的车。

    又是拒绝的话，胡兆勤酒精上头，忍无可忍，伸手就想把人拉近。

    还未触碰到雪白的小臂，就听见身后低沉的男声，“胡总。”

    胡兆勤一哆嗦，收手转身转变表情，动作一气呵成，“江总有何吩咐？”

    江璟意没再说话，只是指了指一边骑着电动车的代驾小哥，“注意安全。”

    没想到江璟意亲自给安排了代驾，胡兆勤只觉得无上荣耀，忙不迭道谢，将车钥匙交给代驾。

    “小盛，你怎么回家？”胡兆勤走开后，梁经昌才注意到一旁的盛夏里。

    “梁总，我打了车。”

    梁经昌点头，又不动声色瞟了江璟意一眼，见对方没有任何表示，便叮嘱盛夏里回家注意安全。

    “江总，梁总，胡总，那我就先走了。”盛夏里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和三位道别后只身往外走。

    手机屏幕上的打车软件依旧显示“持续呼叫车辆中”，但她一刻也不想在那地方多呆。

    梁经昌和胡兆勤都喝了不少，江璟意虽然没喝，但从目前的盛夏里掌握的信息来看，他的危险系数也不低。

    顺着山路往下，盛夏里时不时关注着周围的声音。

    一旦听见车声，便立刻隐到一旁的树干后，防止被人发现。

    胡兆勤和梁经昌的车相继驶过，她松了一半的劲，依旧不敢放松。

    灯火昏暗的山路上，盛夏里握紧拳，硬着头皮给自己打劲，直到身后传来车轮声。

    她迅速蹲进一边的草丛中。

    昆虫的鸣叫刺激着盛夏里，腿部传来异样的触感。

    她感受到自己心跳如鼓，抿紧嘴不敢出声。

    黑色奢华的车从面前闪过。

    轰鸣减弱之际，却突然传来一阵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