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晚霞赤红,橙金色的夕阳在云雾里下沉,凉意在这个时候开始慢慢显露出来。
逢意提着装鱼的水桶从山脚晃悠着上山,不紧不慢的样子活像个老太太。暮色很快被晚风吹散,黑夜渐渐侵袭,她仍旧不着急,走走停停的,好多会终于踏着月光抵达。
圆月的银辉如绸锦铺落在地面上,遥遥望去似一层细雪。门口一只寻知鸟不知何时飞来,直愣愣地伸长着脖子等待未归的房屋主人——它所要寻找的目标对象。
逢意摸摸它的头,一点灵气溢出指尖,寻知鸟感应到熟悉的气息,扇动着翅膀鸣叫一声,张嘴乖乖地吐出锦囊。
收下东西,她站在原地,一直看着寻知鸟的身影消失不见才转身开门。小屋的木窗“吧嗒”关上了,将皓月的明净隔绝在外。一盏油灯悠悠亮起,给屋内陈设镀上浅薄的暖光。
锦囊里的古剑被取出,沉默地立靠在桌边,逢意打开其中附着的信纸。
夜风自细缝中潜入,带起油灯烛火摇晃。光影映在她的眸中明灭流转,宛如尘前往事走马灯般地变幻闪烁。
逢意想起来了。
那年淮水之畔分道扬镳的两个人,自此一别后经年未见,而今先离开的那人却又于千里之外托寻知鸟送来一个赌约。
突兀吗?她想,倒也不是,那人本就是这样的脾性。
可是……
“赌约吗,”她撑着下巴,看烛火在纸张上跳跃的影子,有些出神。
如果,现在是百年之前,她还是那个名号“快哉风”的学宫弟子,绝对会毫无犹豫地痛快应下。可如今在这个山中木屋里的只是失去了所有筹码、已没有资格上桌,也再无压赌勇气的孤零一人。
很遗憾。逢意收起信纸,没有回信的打算。她将信封放在桌上,起身走进里间入榻。
油灯的火苗微明,驱散黑夜未知的不安,让飘忽的心落回实处。她闭上眼睛,慢慢地陷入沉睡。
夜色寂静安宁,屋外虫鸟啁啾。
如水的宁静之中,某处角落里隐隐现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只灰鼠鬼祟地溜爬出来,嗅着味道寻到桌上泛着香气的酥饼。灵敏地跳上桌,它埋头凑进盘子里,不知餍足地啃食起来,直到肚子撑起、盘里见底才将将停下。
里间睡梦中的人无知觉地呓语了一句,惊得灰鼠一僵,弓着身子不敢动弹。待到那人翻身,呼吸重又平稳,它才转着身子匆忙离开。
跳下桌时不知是因为吃太多身子变沉了,灰鼠忽然感到一股异常的重力,身子侧歪撞到了油灯。
它听到轻轻的“砰”一声,油灯翻在桌上。灯油稠滑,从桌面一路流到木地板。原先晴朗的天空不知为何猝然劈下天雷,刺啦的电花瞬间将小小的火苗带起,迅速爆涨为熊熊烈火,以不可挡的气势和速度席卷了整个木屋。
无人注意的天边悄然裂开缝隙,机制苍白的眼球探出,冰冷的视线无情审视着这场意外。
桌上苍白的信纸早已被火舌卷走,化为灰烬无迹可寻。一切都被包围在火海之中——包括灰鼠,炙红火焰中它仿佛看到自己惊恐扭曲的脸。
已是无路可逃。
一刻钟之后,整个木屋坍塌破裂,所有的所有都化为废墟,无一幸免。
没有察觉出任何异常,“祂”确认了这场意外事故的结果,阖上眼球无声退出。天空月明星稀,夜幕平整无缺,一切又回归寂静。
遥远苍山的学宫之中,刻有“逢意”姓名的魂灯倏然熄灭,守灯弟子惊大双眼,还未及确认,就听到送鸣钟浑厚古老的钟声远远敲响,三十二下钟鸣惋叹,无论天涯海角,传入每一个学宫弟子的耳中,昭告着宫门中人的陨落。
西南屋舍,房内尚未熄灯,宫主正批阅着弟子的课业。钟声杳杳不绝,寻知鸟从窗户飞进来落在桌案上,传报着弟子的姓名。
宫主愣住了。一卷名册被他找出来摊开在桌上,灯火点亮着每一位学子的姓名,“逢意”赫然在首列。指尖蕴着灵力抚上那个名字,将其轻轻抹去,而后长叹,他转身抬首,望向山间明月。
无涯峰上,闭眼微寐的女子睁开眼,手中已经碎裂的玉牌微微发烫。她想起五十年前的雨夜敲响她房门的、那位她曾经最得意的弟子,一夜长谈后向她辞别。
那时她没有说“好”或“不好”,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面前的少女,看见来自遥远未来的碎片。
有些事情其实早已有所预见。
沧溟之水,踩住妖兽脖颈的少年蓦然一愣,奄奄一息的蛇妖以为有破绽正欲逃跑,胸口却蓦地一凉。
蕴含千年之力的妖丹被少年握在掌心,他起身擦掉手上的血渍,抬手招呼其他弟子将妖邪躯壳带走。
腰间拜师时师父赠予的传音铃不知何时碎掉了一只,独留剩下的一个孤零不成对。
“师姐啊。”一声叹息,几许愁思,散入风中消去无痕。
溪涧旁,魔族七星被长剑钉死在山岩上,身体逐渐化为一团黑气。
青年懒懒地靠着树干,等到完全消散才慢条斯理地靠近,伸出手正准备拔剑,却忽然之间有所感,动作停顿一瞬,眼皮掀起淡淡地看了一眼“天”。
车马喧嚣的街巷边,穿着灰色斗篷的女子在熙攘人群中匆匆穿过。钟声在耳边响起,她毫不意外地挑起眉,一张素淡的脸悄然抬起,露出的双眼锋芒泄露。
拉低帽檐,她垂下头继续赶路,遮掩的下半张脸唇角弯起的弧度略带挑衅。
“咔哒咔哒——”仿佛千斤锁链移动般沉重。
这一次,她清楚听到了命盘齿轮转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