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里廊外飘飘洒洒的雨消停,她的拖鞋陷落在松散的土壤里,白皙的脚背沾上湿答答的泥泞。赵旒袢短暂皱眉,更要加快进度,把一株株的弗洛伊德玫瑰插入土里。
偶有刘海落在颊边,微痒。她一次次将发丝捋好,然而手脏后只能气馁地叹声。赵旒袢已经鲜少有叹气的时候了,至少在离开港城去京市读书后。再度回港,此番情景令她懊悔,为什么非要踊跃参与进求婚策划里。
“袢袢,差不多了!快走,洗洗脚回房换身衣服,筱晓就要来了!”有人喊她,她定睛看去,是自己的好友于莉,对方同样趿拉着拖鞋,手脚都脏了。其实布置求婚现场这样的事早在中午就完工了,但女主角钟爱的弗洛伊德玫瑰临近傍晚才送到。
眼下她们俩实在狼狈,还是得快点回房间冲洗一下。赵旒袢说“好”,又向对方示意自己手中剩余的玫瑰,“你先去,我快了。”于莉点头,“那我先回去洗脚了,黏糊糊的受不了。”
被雨水冲洗过一遍的土壤黏在脚上确实不好受,赵旒袢很快就布置完了玫瑰场地,她左右环视一圈,拎起沾满泥土的拖鞋走在廊下。带檐的走廊左右通风,雨后的风更带着潮湿的冷,将她吹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脚趾蜷缩着。
她就是在这样一个凉的春夜里再次见到他的。
她站在廊上,在偶然一瞥的余光中望见他,再不由自主地追寻他。赵旒袢清楚地意识到,她没有诧异,她只是一如既往地将目光全神贯注地投向对方,那些沉寂的思绪从眉目静悄悄地流出来,在露珠掉落都可闻的静谧春夜里,她一个人的天崩地裂却寂寂无声。
对方站在廊下,送别了衣着亮丽的一群人,就站在门口,门口的灯昏黄,显出他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来,阴影打在他的脸廓上,他垂着眸子,睫毛的倒影在颊上扑朔。
赵旒袢曾在自己锁起的秘密本中写道:“我喜欢他垂眸的模样,有点悒郁,有点乖巧,又有点恬静,像挥着翅膀的白鸽,像轻飘飘的羽毛,像微微融掉的初雪。”
干净,无垢,出尘,连岁月都对他偏爱。
她愣愣地站在廊下,直到灯下的第一缕青烟印入眼帘。她望向他指尖的一点猩红的火光,将这个本该美好的春夜妆点得黯淡无味,然而这本该是个美好的春夜,适合求爱,适合重逢。但此刻,确实有一个独身的人,看上去那样寂寞。
没有人应该错过这一个美好的夜晚。赵旒袢这样想着,仿佛身子轻盈了似的,将主动权让渡给清风,送她去找该重逢的人。于是她扶着走廊的柱子跑起来,嗒嗒……嗒嗒……脚掌在木板上发出快意的声响。
一步、两步……她骤停了脚步。
灯下不再形单影只,有人迈着娇俏的步子,近乎压迫地出现在他面前,不由分说地掐掉了他的烟。那点猩红的火光在黑夜中颤颤巍巍地燃烧,终究脆弱地被折断,彻底泯灭。
寂寞的人自始至终都不是他。
她感觉自己迷失在混沌里,仿佛魇住了,嘈杂的轰鸣声此起彼伏。“女士,女士……”一声声殷切的呼唤中,赵旒袢猛地睁开眼,对冷热感知灵敏,鸡皮疙瘩起了一片一片。
赵旒袢已经有三年在京工作,上次回港还是三年前收到闺蜜男友策划求婚的邀请,然而闺蜜和其男友之后又分分合合三年后,终于在今年成正果。他们打算在港城举办婚礼,这次她再度收到回港邀请。
“不好意思女士,飞机马上就要落地,我帮您把桌板收起好吗。”空姐半蹲下身与懵然的赵旒袢平视,温声细语道。她点点头,身体后仰回座椅,头晕脑胀。
飞机落地后,她打开手机群聊,发了一句“已落地”当作报备。在此之前,杨筱晓从于莉那里得知她健忘粗心,多次在群里艾特她,勒令她速速回到港城。赵旒袢像被猫按住的老鼠,自知理亏,无有不从。
事实上,这群里百分之九十的人都留在港城发展,只有她往外面跑,在北方的城市工作。因此,赵旒袢是要比其他人特殊的,这几天总是被群里人艾特,被动回应各种欢迎她回来的信息。
她刚走上廊桥,手机屏幕就亮起——杨筱晓。她接电话,对方就声势高昂地说:“赵旒袢,你运气不错,有人比你早回港城半个小时,从洛杉矶出差回来的。他在等你,可以顺道接你过来酒店。”
赵旒袢下意识问谁,仅是因为杨筱晓语气揶揄,叫她预感不好。下一秒,她心里已经浮现一个朦胧的身影,脑海里念叨出一个名字,与对方掷地有声的回应合二为一,“江扶林”。
她来不及抓住心里一瞬的异样,睫毛轻颤几下,敛去多余情绪,轻笑着“哦”了一声,与对方插科打诨地说:“他混得很好吗?”杨筱晓听她语气自然,也没再发散思维,但嘴上总是不饶赵旒袢的,总要损她,“毕竟是你爱而不得的男人,优秀是应该的嘛!”
“你在鼓励我重温高中旧梦?”赵旒袢不客气地回击。杨筱晓嘻嘻笑,“好啦好啦,圈子里谁不知道你和李先生好事将近?你订婚戒指都戴上了,双方父母也见了,宣布订婚也就是今年了吧?我可不给你找麻烦,你们长长久久就最好啦!”
她看了眼前面不远处的关口,脚步未曾停顿,“嗯,谢新娘子祝福。”杨筱晓笑,“不用谢,快来酒店吃饭,晚点泡温泉。”赵旒袢说好了好了,眼看着要过关了就挂断电话。
赵旒袢过关拿行李,一路走出去。她近视有点严重,看不清人脸,但凭着记忆里在辨别那个人的身影。他一直是人群里最高最挺拔的那个,穿着也从来都是讲究矜贵的,大抵不难认的。她一路走一路左顾右盼,看到一个很高的男人,又挑剔其驼背;看到一个身边挺拔的男人,又嫌弃其穿着,心中的拉踩来得莫名其妙。
大抵是学生时代的过度神化,叫他成为她心里最特别的存在,几年的时间继而美化他的身影,不知不觉,江扶林就成为她心目中不与旁人而比的代名词。
在赵旒袢的记忆中,江扶林鹤立鸡群的身影更深刻过他一张精致的脸。
在她再次对一个映入眼帘的陌生男人在心里暗暗挑剔和比较后,她直觉自己这样太唐突,产生了歉疚情绪。赵旒袢情绪低落下来,一回身就见到男人从拐角的男厕所走出来,攥着纸巾,垂着眼眸细致地擦拭自己的手,看上去心情俨然不美丽。
她直觉那是自己要找的人。于是拖着行李箱过去,离他三步远时站定。也是在那时刻,他抬起头,紧皱的眉还没松开,眼眸深得如同洇开的墨,深沉得把所有白纸都浸透,淡漠且隐含警告,攻击性强得如同当年。江扶林没变过,赵旒袢给出评价。
然而,江扶林在下一秒愣了,松开紧皱的眉,将手上揉皱的纸巾丢到旁边的垃圾桶。赵旒袢跟随他的动作,看到了他衣袖口上的一小团深色污渍,不太明显,但足以在深灰色的西装上留下令人惋惜的突兀痕迹。她问他,“怎么回事?”
他看着她说:“被举着咖啡的人撞到了。”很简短的解释,向来是他的风格,吝啬于跟泛泛之交说多一句话。赵旒袢见状无言,只是点点头,行李箱也被对方顺手接过。
江扶林的车看上去很新,也很干净,好像没开几回。听杨筱晓说他从洛杉矶回来,想必这些年也是鲜少回港的。赵旒袢看他连接导航,开口问:“这些年都待在国外吗?”
“嗯,工作繁忙,不常回港。”对方垂眸,指尖在手机上点着。她看他一会儿,没等到拓展内容,也歇了搭话的心思。但江扶林双手放上方向盘后又接着说了,“前年是要回来的,耽搁了。”
赵旒袢猛地转头看他,嘴唇蠕动着,在斟酌他话里的意思,又在思虑自己该回什么。其实她直觉自己应该问他些什么,但千言万语在心头盘桓着,她最终干巴巴地应道:“那是挺忙的。”
江扶林始终看向前方,赵旒袢看不出他有什么表情。直到红绿灯前停下,对方似乎把目光转向她,她始终未曾抬头,正在跟组员对接资料。
“你看上去也挺忙的......你结婚了?”赵旒袢打字的手顿住,她听出他一瞬间的凝滞,是对话中一方节奏感突然断裂的感觉。
赵旒袢抬起头来,只见对方的目光定在自己的手上。她顺着其目光低下头,左手中指上戴着一枚简约设计的戒指,雕刻出排布俐落的琢面,镶着一颗小钻。她复又抬头,很郑重似的,脖颈的线条浸在窗边的暖阳里,阴影就生生映拓在座椅背上,看上去是骄傲的。她微笑着说:“不,只是订婚戒指。”
他们到酒店后,由于办理入住时比较晚,房间单独在十七层,不跟其他都在十四层的人一起。赵旒袢和江扶林干什么都顺便等对方,收到群消息通知去酒店餐厅用餐时,他们也双人成行。
刚进到餐厅里,赵旒袢就望着好几大桌人模糊的脸感到迷茫了,幸好杨筱晓先声夺人,喊了她,叫她眼神有了聚焦,径直走向她身边的位置。杨筱晓特意给好姐妹留位置,拉着她的手臂说坐下,嗔她道:“你倒好,架子大得不行,喊你回来真难!”
赵旒袢坐下来,由她说,笑笑着,“对不住嘛,我买了下个月音乐节的票,就在港城,我下个月飞回来陪你怎么样?”杨筱晓睨她,“还好你知道补救,不然捧花我是不打算给你了!”
“什么意思?内定都要讲得正大光明?”于莉凑过来,隔着赵旒袢恨恨地看杨筱晓。赵旒袢靠在椅背上笑,“嗨!独得筱晓姐恩宠。”
杨筱晓捂住嘴笑,“她都要订婚了,肯定给她的嘛!你有本事现在找个订婚对象,我一定给你不给她!”闻言,于莉切一声,又揶揄赵旒袢,“那你准未婚夫呢?怎么还不来?李先生怎么连陪你参加婚礼都不来?”
赵旒袢闻言,只是回说:“他工作忙。”三个人笑笑闹闹,转了别的话题。
另一边江扶林一来就在赵宁文那一桌坐下。赵宁文跟他关系算很铁,赵宁文单方面认为的那种,他举了举杯,问他喝酒吗。江扶林摆手拒绝,他出完差刚下飞机,开了会儿车其实已经很累,本来打算在房间里睡着的。
“你看上去萎了哦。”赵宁文笑。江扶林冷笑一声,怪声怪气说新郎官就是不一样,意气风发。赵宁文说他这才有个人样,端着面无表情的自矜做派,难怪好几年都没谈过。
赵宁文说着看向自己妻子那一桌,“不像我,意气风发。对了,赵旒袢也是好事将近,她男朋友前两个星期跟她求婚了,京市人。”江扶林倒了桌上的乌龙茶,大抵是第一泡没人喝,他赶上了,苦浓盖过回甘,许久尝不到茶香。他把茶杯推远了,面无表情地“嗯”一声,拿了面前的水杯淡两口苦味。
“你也是,一直也是咱们圈子里炙手可热的人物,怎么就找不到钟意的了?”赵宁文困惑地问。
“这样吧,婚礼这段时间你多留意,有钟意的话我知,我帮你介绍。”
江扶林往后仰,目光直直地落在正对面那桌赵旒袢手上。他只看了一眼就轻飘飘转过视线,对赵宁文轻嗤一声,“保媒什么时候由新郎做了?”接着他又说:“不劳你们赵家的操心,你们一个二个自己幸福不就是了?”
“哟,火气大。”赵宁文被他一怼,自讨没趣了轻呵一句,只当他是因提起前任而不快意。他仍贱嗖嗖补充一句“我们本家就是幸福,爱情美满,不像你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