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我似乎很熟悉蛇。
从通过爬过足背的触感判断出大致体型,到应该在它行过哪种地势的时候去抓、捏住什么部位能够限制它回头咬的动作,全都了如指掌。
……或者说,蛇虫鼠蚁这些小生物,全都是天然的玩具才对。
欲来的风雨下天色阴沉,昆虫和燕子飞得离地面极近。我随便伸手出窗户去,拦截了一只倒霉路过蜻蜓,故技重施、捏着翅膀拎给洁世一看。
“瞧,生物直升机。翅膀很漂亮吧?嘴还会动喔。”
哭得已经有些累了的洁世一抬起眼睛,发现挣扎不停的蜻蜓,滚滚泪珠沿着鼓起的脸颊滑落。好吧,他是真不喜欢这些。我将蜻蜓放在窗台上,它向外爬开几步,很快恢复体力飞走了。
仅坐着我们两个人的小教室里又只剩洁世一的抽噎声。
撕不开洁世一抓着我胳膊的手的大池田老师把我们打包扔进了这间用不到的教室,意在让洁世一“先安下心来静一静”。而我,蛇是我给洁世一看的,所以他止不住眼泪要算我的错、何况他不肯松手。
……是这样吗?
我看看洁世一,洁世一看看我。我右半边袖子全湿透了,他悲伤地抽抽鼻子,瞳孔随着流泪和眨眼一闪一闪的。
是的,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干的!我有罪,我乐意,我负责。
我试图负责。空教室里也有玩具箱,里面装着毛绒娃娃、积木、拼图。谁知洁世一看都不看,继续哭。这些东西比蜻蜓还不如了,至少蜻蜓能得到他怜悯的一瞥。如果给他小鸟呢?他会愿意摸摸看吗?但雨已经下起来,水滴重重砸在窗边。风也很急,我踩着桌子费力地拉上窗户,贴在身边的洁世一已经被吹得瑟瑟发抖。即使是这样,他也还在哭,他也不松手。他怎么在奇怪的地方有种无人能挡的执着。
黯淡的空间内突然白光一闪,洁世一惊叫一声,我用自由的手按住他的一边耳朵靠过来、将另一只也堵在肩膀上。雷声随之滚落,隔壁的小孩子们喧哗起来,又在老师的安抚下渐渐消失。
我搂着他看向门窗外黑漆漆的走廊,陷入沉思。
“呐,世一君。你经常哭吗?”
老师都不指望能哄好你了,同学也见怪不怪。
洁世一用哭肿的眼睛露出了“你怎么知道!”的表情。如果不是他眼睛够大、脸颊柔软,是很难做到的。
“因为大家都有点……”我本来想说嫌弃这个词,被那双大眼睛看着,还是换成了“没事”二字。
没事。他们不哄我来哄,这合理玩洁世一多是一件美逝啊,除了摄像头甚至没有人在监督我。我坐在桌子上,洁世一靠在我肩膀上,刚好被我捏住脸、揉圆又搓扁,蓝色瞳眸如同两汪热乎乎的海,一浪接一浪地把泪水拍打上岸。泪水沾在指尖上,舔起来是咸的,还有润肤霜的香气。有点好吃。中午吃了那么多怎么还是感觉饿,我的胃还好吗。我焦虑地啃了几口指甲,发现教室里安静了。
“……咦。”
我侧头,对上洁世一水润的蓝眼睛。他的眼神里总是有着一种因过分敏锐而生出的、用以保护自己与他人的、畏怯的柔和,让蓝色的眼瞳像是裹着露珠的蓝色花瓣,连被水滴放大的纹路走向都显得清软。
原因不明,但他终于是不哭了。我迅速抽起老师们放在旁边的纸巾,给他蘸干净脸上的狼狈痕迹。擦干净了,又好看起来了,变得多看几眼就会死掉了。现在是偷亲一口脸颊也不会被记住的好距离、好年纪,但我要是真亲上去一定会当场因心动过速去世,死亡威胁下我安定地陷入了纯欣赏状态。
“世一君真的很好看啊。是因为伊世妈妈也很好看吗?”我笑眯眯地问他。
小孩子的皮肤嫩而薄,即使我小心地收敛了力道,洁世一的脸还是被擦得红红的。明明是稳当地坐在桌子上,他却不知为何露出一种晕头转向的表情;男孩抓着我已经变形的制服袖子,也傻乎乎地跟着我露出笑容。这个可爱的笑容谢天谢地地持续到了放学时洁氏夫妇来接他,我作为引发骚乱的30%罪魁祸首也被轻飘飘地放过了。
“我有什么错。”我抗议,“谁不想要小蛇做手环,那可是活的啊!”
“你也知道那是活的啊。”晴川老师叹了口气,“那条蛇是有毒品种,咬你一口试试看。”
我无辜地看着她,“这是该对幼稚园小孩子说的话吗?”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小孩子。”
“原来我是晴川老师的第一次?好耶~”
“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小孩子!!”
“老师唔能扯学生咯脸……”
闹得太欢快的缘故,我完全没听到伊世阿姨对我说了什么,只听到了她喊我。
“……小知夏?”
晴川老师松开手。我转过头,发现伊世阿姨水润润的眼神和洁世一特别像。
“小知夏,要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她用这样的表情问我,我肯定拒绝不了。也许我抱着她腿哭的时候她就知道我不会拒绝她,狡猾的大人。我只能晕乎乎地拉着伊世阿姨的手走在路上。她润肤乳的味道很好闻,洁世一身上有类似的香味。
真香。喜欢。
下过雨的路面因为平整还没有太深的积水,我努力避免和洁世一对上眼神激动而死、蹦蹦跳跳地躲在伊世阿姨身体侧面。洁世一的家比我的房子离幼稚园更近两个路口,停在洁家门口时一生叔叔喊住我,轻柔地拍了一下洁世一的肩膀,把他从腿后面推出来。和在幼稚园时不一样,站在家门前、被父母环绕着的男孩明显地放松下来,像是即将融化的的糯米球,原本柔软的脸颊都因为暖意温和地摊开。他双颊红红地说:“谢谢你!知夏!”
字面意义上可爱得我两眼一黑。我在不知道为什么被感谢的情况下点头,又被邀请进洁家吃晚餐。可爱的防碎裂儿童套餐盘里摆着香喷喷的汉堡肉,和早饭便当里干硬的腿肉完全不能同级而语。画着小熊图案的勺子和叉子被递到手边,我感觉自己像是小皇帝,短短的记忆里从没有被这样周到地照顾过。
好热情,太热情了,热情得让人不知所措。
晴川老师背地里耳提面命要我对洁世一的父母谨言慎行、不要让他们把蛇的问题怪到我头上,可是看起来完全不用担心。我本来也没多担心,但这样的优待反而让我心里没底。
我为他们做了什么值得夸奖的事情了吗……?
天上不会掉馅饼,这更可能是最后的晚餐。
我忍不住开始惶恐地反思。难道我对洁世一的喜好实在天怒人怨,要被他的保护者制裁了?例如在汉堡肉里下黑魔法,把我变成青蛙丢到井里去,再拦着洁世一吻我我就永世都只能做井底之蛙之类的。这份惶恐在香脆的汉堡肉面前没有在我的脑海里停留超过第二口,我风卷残云把盘子舔的干干净净时洁世一还在切下一块大小合适入口的肉。他做事总是不紧不慢的,好像正以一个合适的速度去模仿他人的步调,又因为那种节奏并非他本能的习惯,而学得慢半拍。
我用门牙叼着叉子,饥饿地盯着他的餐盘。洁世一切割的动作匆匆地加快了,但他切好之后把那块汉堡肉小心翼翼地推向了我,温和的圆眼睛期待地看过来。在父母发出的善意的、鼓励的赞扬声中,他的耳廓红了。
怪不得中午那阵就会把好吃的给我。家教好得让人肃然起敬这点,也非常令人心动过速。
可我肚子里装着他父母做的饭,莫名沉甸甸地生出下坠感,连心跳都没那么快了。
我不喜欢这种感受。让我感觉自己仿佛真的是一只青蛙,肖想着井口之外的天空和公主,突然有人探头向井下看了一眼。
那些原本注定与我无缘的万千世界,也许我并不是真的想要看到它出现在眼前。
我放下叉子,顿了一秒,在大人的注视下把那块肉插过来,对洁世一露出笑容。
“……谢啦。世一你真好。等下一起画画吗?”
今日幼稚园的作业非常人性化地只有一幅画。主题是家,完全不顾及没爹没妈的小孩。这东西要署名贴在展示墙上,只画一个我自己上去不是很显眼吗?!为了我平静的生活只好瞎编了。
蜡笔是洁世一的,于是我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狂草出角色的轮廓,再龙飞凤舞地上色。洁世一还是像进食和洗手那样构思好了再有条不紊地画。彩色蜡棒在我手中时是敲打桌面的“咄咄”撞击,在他手里却能发出延绵不断的沙粒流淌声。好听的白噪音。我的效率倒是不负笔画,三两下糊弄完把蜡笔按照颜色顺序卡回去,趴在桌子这边光明正大地偷看洁世一。
他正把绘画本稍稍竖起来画,一直努力地低着头,好像不太敢看我。从我在餐桌上吃了他给的肉开始就不敢看我。我以为自己掩藏得足够好,两个大人都高兴地恭喜我们手拉手做好朋友,但洁世一发现了我的心情有问题,又不会说,慌张起来把父母搞得手忙脚乱,当作是害羞,一阵安慰。
他是怎么发现的?
而且他真的很容易陷入惊恐。这种时候不能扫大人的兴,就该厚脸皮地说,太好了我们是朋友了呢~
“太好了世一~”我拉长声音,“我们是朋友了呢~我们是朋友吧~”
洁世一缩在绘画本后瑟瑟发抖。
“知夏,”他恳求的嗓音又轻又柔,反而像是怕吓到我,“不要生气……”
他用这样的声音和我说话,我还怎么能生气呢?狡猾的洁世一。
“我不是在生你的气啦。你不用安慰我。”我移开眼神敲敲桌子,“就算我真的生你气了,你也不要觉得什么都是你的错啊。友情破颜拳也是很重要的,动画里不都这么演吗?”
“但是、但是……”
“没有但是。”我侧头,指向自己的脸,“不爽朝这里打。要打打看吗?”
洁世一扔掉笔和本向后退着爬开,后背靠到墙上。他看起来怕得更厉害了,虽然换了一种畏惧的理由。
我待在原地没动,忧郁地看看他,再郁闷地把脸埋到桌子上。
“我是因为突然感觉自己很恶心才生气的,我在生自己的气。”
房间里安静了一阵。洁世一开口问:“为什么会……”他好像并不理解我反胃的原因,“感觉……自己恶心?”
“因为我刚刚想要你的爸爸妈妈来做我的爸爸妈妈。”
这种过分可怜的想法就算只出现一瞬间也很恶心了。好想吐,吃下去的晚饭都不香了。
房间里依旧安静。而后是他悉悉索索在地面上爬过来的声音。桌面微微一晃,洁世一撑着桌子碰了碰我的脑袋,捋起一抹发丝。我早上没能梳好辫子。他慢慢地沿着披散的及肩发梳理,从头到尾,由始至终,周而复始。像是在摸幼稚园抻成长条的兔子。然后我意识到,他在学伊世阿姨。
『世一不哭,妈妈在这里呀。怎么啦?害羞了吗?别害怕,妈妈就在这里。乖、乖。我的宝贝世一。』
“知夏感觉孤独吗?不要哭。”他认真地说。
但我没有哭。失去看护者的小孩似乎就是怜悯最好的发泄对象,再哭不是显得更可悲了吗?大人们总是习惯性地垂下头,露出类似于抱歉的眼神,仿佛俯视着一个令人遗憾的裂缝,但没有谁会去填补它。他们只是把明显的注视投在你身上,于是所有注意到这个眼神的人都会觉得你是个只能生活在他们脚下的异类。所以我喜欢笑,笑能让那些恶心的眼神少一点。我笑起来,喊着洁世一的名字越过落地小桌把他扑倒在地。我用头拱他,他还是搂着我的脑袋没有放开,第一次没有对我的靠近表现出任何慌张的样子。
“我在这里。”他说。
我在他怀里躺着,抱着他的腰。洁世一很温暖,很柔软,肚腹和性格都是如此。闻起来是润肤霜香香的味道。他的房间里有一股人造皮革和糖果的气息。我闭着眼嗅嗅他,感到心跳逐渐放慢。
洁世一。是一个除开脸,味道也很安人心的人。
等他画好作业,还要再加一条眼睛很好使。他的笔触和色彩使用与我差不多,稚嫩到糟糕的程度。但他画的人物神韵非常到位,把父母的面貌特征抓得特别准,如果练一练,画大头卡通画不是梦。
我拿着洁世一的作业啧啧称奇,他对着我的抽象派作品不明所以。
“知夏,这是谁?”
“公主呀。”
“只有她自己吗?”
“还有照顾她长大的姬骑士。”
“咦……”
洁世一显然不擅长对父母之外的人提出疑问,更多用迟疑的气音含糊地带过去。
“后面那块灰的,是姬骑士的墓碑啦墓碑。”
“墓碑……”
“姬骑士就在里面睡觉。”
我漫不经心地捏着画纸的一角,向前翻去看洁世一以前的作品。
他还会临摹Q版兔子和小熊呢,了不起。
“既然公主最重要的人睡在这里,墓碑就相当于她的家门……你别哭啊喂!”
我找不到洁世一房间里的纸巾,只好认命地拿袖口和衣摆擦他的眼泪。
“这又不是坏结局。”我捏着他的脸,很无奈。
“怎么说呢?世一君。如果你能在我死掉之后给我的碑供上两块汉堡肉,我大概会高兴得从骨灰盒里冲出来、随风飘舞。那场面不好笑吗?所以我认为这是好结局哦。”
洁世一闻言愣了几秒,然后哭得像是我真的死了一样。我怀疑我哄他说的话他都听不见。
……对不起,我再也不对你乱讲笑话了,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