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
富江梦到自己被一只小熊捂在厚厚的皮毛里,压根呼吸不上来,头发还被带着倒刺的舌头一下一下舔着,十分难受。
还没等她想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一道雄浑的女声从走廊里传来:“小猪们,快点起床!”
她慢慢睁开眼,把脸从幸子热情的怀抱里拔出来。她们两个睡姿丑陋无比,胳膊和腿纠缠在一起,像两条放一块解冻的年糕,又黏又热地贴在一块。
富江艰难地把压在少女身体下的手抽出来,拨开脖颈里汗湿的长发。
负责管理女孩们的遣手已经来过第二遍,而幸子还沉浸在睡梦中。
富江伸手捏住她鼻子,眼睁睁看着她因为没有氧气惊恐地睁开眼。幸子完全没有意识到旁边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双眼无神,呆滞地起身,呆滞地去浴室洗漱整理头发,看得出真的没醒来。
直到走道餐厅门口,头脑开始运转,幸子才发现她好像把什么东西落在卧室,停下脚步左右张望。
“是再找我吗?”富江幽幽地在身后开口。
“哇啊啊!”幸子物理意义上地炸了起来,汗毛直竖,哆嗦地指着她,“你你。”
“我什么我。”富江无语地双手抱臂,“把我丢在卧室里的不是你吗?”
“哦……”她这才反应过来,心虚地放下手,凑到她跟前,讨好地小声道:“可以原谅我吗?真的对不起啦。”
富江假装板着脸,余光扫过少女忐忑不安的神情,十几秒后才大发慈悲地道:“看你表现。”
幸子夸张地松了一大口气,拍着胸脯发誓:“以后绝对不会忘掉富江!”
“要是忘了呢?”
“你就把我吃了吧。”
“不要,人肉是酸的,你这么难吃我才不吃。”
“我才不难吃呢,唉不对,你怎么知道人肉是酸的?!”
“因为我吃过,是热的呢。”
她装模作样舔了一下嘴唇,幸子瞪大眼睛僵住了一秒后大怒:“可恶,又在吓唬我,我可不会再上当了!”
“那这样呢?”
富江这么说着,五官扭曲地颜艺起来,露出森森白牙。
“哇啊啊啊啊——救命,有人要吃小孩啦!哈哈哈哈哈哈”幸子转头冲进食堂,富江紧随其后,作势要抓她。
最后无意义的打闹被叫她们起床的遣手制止了:“食堂禁止奔跑。”
她皱着的眉在目光转到富江脸上时松开,“吃饭前剧烈运动对身体不好。”
被拍了一巴掌的幸子捂着头顶委屈巴巴:“春姐姐,你对我好凶哦。”
“正好治治你这皮猴子,整天没有个淑女的样子。”被称作春的遣手说。
“明明礼仪课都是第一来着。”
“也就是礼仪课了。”
她对富江道:“你就是松子夫人说的幸子的朋友吧,我是七上轩的遣手,春,负责女孩们的衣食住行,欢迎。”
富江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没有介绍自己的意思。
幸子连忙补充:“她是富江哦,和妈妈桑一样嘴硬心软的好人呢。”
被和一个妓女比较,富江不悦地皱了下眉头,但没有反驳。
听到名字,春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正要说话,刚开口幸子就尬笑着把富江拉走了。
她们坐到长桌的尾端,那里基本上没什么人。
据幸子介绍,早餐是最丰盛的一餐了,有蛋、味增汤或粥,甚至还有一小块甜品,因为接下来就要接受繁重的课程训练,直到下午一点才能吃午饭,午饭以醋拌沙拉为主,还有几片水煮的肉类。
本来是寿司来着,她边吃边吐槽,不知道妈妈桑和什么人聊过后,对沙拉这种无油低盐保持身材的利器惊为天人,拍板把午餐全部换成沙拉,这分明不是人吃的好嘛。
要不是食物不允许带出食堂,幸子说她都想把早上的甜食带在衣服夹层里,饿了舔一口。
馋猫,富江评价她。
要是你每天这么吃、练,你也会和我一样生无可恋,她不服气地反驳,咽下最后一口羊羹。
“休息时间后是舞蹈课,富江你要出去玩吗?”虽然这么说,幸子的眼睛皮卡皮卡地闪着,满是“选我吧选我吧”的亮光。
“啊,这么热的天我可不想出去晒黑。”
“就知道富江最好了!我可是这门课甲等哦,不会让你失望的!”
富江看着莫名燃起来的幸子往后缩了缩脖子,不明白为什么要激动起来。
给置屋的女孩们上课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太鼓新造,穿着深灰色色无地,手持一把素色折扇,头发严谨地盘起,虽然容貌不再,举手投足间仍能看出年轻时的韵味。
幸子拉着富江过来的时候基本上所有人都到齐了,富江盘腿坐在一旁的空地上,托腮看着她们上课。
老师和学生们正姿跪坐,前面放着折好的绢布,扇子置于其上,互相深深地鞠了一躬,就算是开始了。
富江对舞蹈没什么见解,只看到老师做了几个动作,主要是手部和一些仰身动作,学生们跟着做,应该是复习基础。接着老师开始教授一支叫《春樱》的扇舞,她不知道是不是这种舞蹈动作幅度都很小,下半身基本屈膝不动,上肢缓慢移动,倒是有点像看过的一种印度舞蹈,配上有点阴间的三味线吟咏,很快富江眼睑挣扎着贴合,昏昏欲睡。
“唔,”她被摇醒了,睁开眼,幸子鼓着脸看她。
“哈啊——这不能怪我,”富江先声夺人,“不停地重复动作,只能说对失眠人群效果非常好。”
“算了,一会梅夫人要检查,记得看我跳的哦。”
练习时间结束,女孩们两两为一组走到前面完成舞蹈。
幸子不是第一组,也不是第二组……富江又开始打起瞌睡。
就在她头一点一点的时候,她感到一个人在瞪她,抬起头——
原来是幸子啊。
富江扯开眼皮,睁大无神的双眼,看着幸子和一个圆脸的女孩缓步上前。
“登——登——”伴随着熟悉的没有音调变化的三味线,富江总算能感觉到一点舞蹈名字的意思,幸子的动作比旁边的女孩流畅很多,扯住袖子掩嘴的姿势也很自然,确实有种少女娇俏的感觉。不过她就算站着什么也不做都符合主题吧。
尽管幸子跳得确实好看,比起这种内敛含蓄的舞蹈,她无疑更喜欢快节奏大开大合的桑巴恰恰。
她又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地看着幸子跳完,欢喜地凑到她身边讨要夸奖,少女苹果似的红润脸颊上,睁得滚圆的黑油油的瞳仁充盈着甜美的快乐。
富江心里软下来了一块,唉,她向来对幸子没有办法。她忍住想要把她抱在怀里亲一亲的冲动,手放在少女的发髻上安抚地拍拍,开口道:“很漂亮的舞姿,就算是没有见过此类舞蹈的人也能看出幸子是大家呢。”
她一下高兴起来,又意识到是在梅夫人的教室,连忙用宽大的袖子掩住嘴角。
“好啦,再这么夸下去我又要被梅夫人说了。”
“笨蛋幸子,控制不住表情是你的问题。”富江瞥她。
“对哦,明明礼仪课都是第一来着。”
所有人都展示完新学的舞曲,梅夫人把还蹲在旁边和富江聊天的幸子叫回去,一一告诉最终成绩和不足的地方。
“视线不要往下,看着前方,”她对和幸子一组的圆脸女孩道,“你的腰太僵了,几个仰身的动作不够优美,支起来的时候明显慢了一拍。”
富江莫名想起斑每次无缘无故揍完她还要pua几句,这就是老年人的共通之处吗?
梅夫人突然伸手摸向女孩的腰间,隔着又厚又硬的腰封她皱起眉:“我会跟春君说把你的午食和晚食减去三分之一。”
放过愁眉苦脸的圆脸女孩,梅夫人接着点评起一脸紧张的幸子:“完成度非常高,手臂弧度和摆动幅度很好,好了,别这样盯着我,我又不是什么吃人的恶鬼。”
她接着道:“甲等,就这样上台表演也没问题了。但是,”
少女僵硬了一下,不自觉缩了缩脖子。
“太不稳重了,就算是和好朋友聊天,一颦一笑也不能像平民女子一样粗俗。”梅夫人在‘好朋友’三个字上刻意加重语气。
“你知道忘八有多看重你,寻常这个年纪已经开始接客一两年了,她还允许你外出交友,你知道芳町的游女们人际交往方面管束的有多严格。而你总是被纵容着,每周的私教老师都是按时计费,所以哪怕做出比常人更好的成绩也不要觉得了不起,明白吗。”
幸子被说得眼眶微微泛红,仍旧坚定地道:“我会努力练习挣更多的钱报答妈妈桑的,我没有忘记是她把我带会来的。”
听到她的话,梅夫人眼神柔和一点,语气也没那么严厉了。
“你知道就好,平时我们没怎么管束你,但是泷太夫要退下了,就这一年的时间,你就是下一任太夫。把孩子气收一收。”
在女孩们的一片“泷太夫竟然要退下”的惊呼中,富江在远处把这捏橡皮泥的一幕看得一清二楚。
非常好的pua,使她的前世旋转。
在芳町一路走过,她看过不少游廓茶屋,来往人最多的往往是主推偏向幼态的。这不难理解,在战乱四起、社会经济不稳定的年代对童真纯洁的追捧比和平年代往往更加激烈,比如好莱坞的著名案例秀兰邓波儿。置屋老板打的什么主意一目了然,在培养出幸子纯真浪漫的天性后又叫她披上礼教的外衣,行为被严格针定出的高贵姿态下无意间透出的不知世事,这种半遮半掩的纯白和矛盾的气质有哪个男人能拒绝呢。
反正富江不打算提醒,这种摘走别人辛苦培养出来的果实的感觉的确不错。